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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用知识托举的希望

发布时间:2020-11-26 09:03:00来源: 西藏日报

  西藏于人们心中,总是以壮美的雪山、碧蓝的湖泊和广阔纯净的蓝天为符号,让人陶醉,引人向往与追逐。我曾因援藏在高原上生活,后又往返多次,于我而言,西藏的美并不是静止之美,而是流淌的、生动的、进步的美,激荡着新时代的脉搏。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脸上似乎永远都洋溢着笑,一种从这片幸福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生动而纯粹的笑。我每每沉醉其中,便总会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清晰浮现……

  一

  闹钟响的时候,达顿还在做一个未完的梦。梦里,去世多年的阿妈啦回来了。脸上布满皱纹,佝偻着腰,比自己记忆中老了很多。她站在学校的国旗杆下,侧身搭手,抬头看看杆顶飘动着的国旗,开心地笑着。

  阿妈啦的笑容像浇在脸上的一捧清泉,让日喀则市白朗县嘎东镇中心小学校长达顿醒过盹来。赶紧起床,趁着洗漱,他还要把一天的工作在脑子里捋上一遍。

  爱人索朗宗巴已经在客厅里打酥油茶了。达顿想起昨晚远在南京大学读书的儿子朗杰打来电话,说起他刚喝了在网上买的袋装冲泡的成品酥油茶,一点都不好喝,还是阿妈啦打的茶香,把索朗宗巴开心的笑都逗了出来,淌得满屋子都是。自从二儿子朵丹紧随哥哥,以县里中考状元的成绩考到内地去读书,家里少了个小喇叭,已经很少有这么开心的笑声了。

  朵丹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连索朗宗巴都开玩笑说:“孩子这么争气,你更有底气当好这个校长了。”

  可不是吗?县教育局领导几次跟达顿谈话,想把他调到县中心小学当校长,可是他掂量了很久,还是委婉拒绝了。在他看来,嘎东小学能有今天来之不易,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学校每年能考进内地西藏班的孩子还有限,落实综合素质教育的一些尝试刚有起色,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教学任务还很重,加上嘎东镇的学生家长们对自己已经很熟悉也很认可,都愿意把孩子交给他,他舍不得走。

  扶贫先扶智,这是达顿从回到家乡做一名教师开始,就一直立在心里的一块碑石。

  “穷”字于他来说,有刻骨铭心的痛。因为穷,聪明的姐姐从小失聪却无法医治,人生的天平早早就失去了平衡;因为穷,他在8岁之前根本没穿过鞋子。一直到1986年,在政府的帮助下才走进了学校,晚胜于无,正是因为接受了教育,达顿的人生轨迹才峰回路转。他所遗憾的,只是父母早逝,没能亲眼看到这些,没能和他一起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达顿心里清楚,只有更好的教育,才能让孩子们有能力去创造未来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好生活。

  早餐后,达顿照例会在校园里转上一圈。学校除了教学楼、宿舍楼、操场、图书室,还专门辟出来一块地作为孩子们的农业实践基地。白朗是整个西藏的蔬菜种植大县。教育要因地制宜,也要抓住白朗县的这个特色产业。在实践基地上,青稞、辣椒、萝卜、小西红柿、大葱,都由各年级的孩子们分工打理、采摘,这里的产出,会直接供给学校食堂,让孩子们真正品尝到自己的劳动果实。他还有下一步的打算,那就是把内地城市学校的科普教育更多地引进来,给孩子们的梦想插上更丰满的翅膀。

  操场很干净,达顿一直带头在校园里捡垃圾。自己烟酒不沾,算是在老师们中间树了个榜样,久而久之,很多原来抽烟喝酒的老师也都主动戒掉了。副校长扎顿有一天拍着他的肩膀说要请他到家里吃饭,因为戒烟以后家里开支减少了很多,连老婆都很高兴。

  也许是因为姐姐的遭际,在达顿心里,无论有多困难,他都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孩子。达顿一直记得那个已经升到白朗初中的拉巴穷达,他患有先天智障,但达顿始终坚持把他留在学校学习。拉巴穷达对数字的敏感超乎常人,经过培养,到小学毕业的时候,他算出千位加减法和十位以上乘法的速度比计算器还要快。达顿还专门组织了他和拿着计算器的老师同学们比运算速度,那一天拉巴穷达脸上带着胜利的腼腆笑容,被深深刻在了达顿的心里。

  每每在这种时刻,校长达顿都深深地觉着,自己也跟着孩子们一起,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二

  西藏林芝市米林县南伊珞巴民族乡小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仁增卓玛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段视频。视频里,国歌奏响,蓝红色校服的学生队伍整齐划一,孩子们正襟危立,左手托着小黄帽,右手高高举起,国旗顺着高高的旗杆缓缓向上……

  她为这个视频配上了一行文字:祖国的花朵们!加油!

  在仁增卓玛的手机相册里,记录着许多孩子像这样的学校生活日常。

  珞巴族是我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南伊珞巴民族乡小学作为米林县唯一的珞巴族学校,45年前成立时是一所军民共建校。如今的学校,窗明桌净、绿荫成行,塑胶的操场和跑道,透明板材的篮球架,所有硬件和内地城市里的学校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仁增卓玛内心对南伊珞巴民族乡小学一直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因为这是她的母校。从宁夏北方民族大学法学专业毕业后,成绩优异的她本来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但她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想斗争,就义无反顾地回到西藏,回到米林,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珞巴族能多涌现出更多大学生,小学校里能多飞出“金凤凰”。

  她爱读诗,也自己写诗。因为这个专长,一年以前,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举办五十六个民族作家班时,她有幸代表珞巴族,成为了其中的一名学员。

  从北京学习回来,回到班上的时候,久未见面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围在仁增卓玛周围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北京什么样?”“您看到习爷爷了吗?”“长城有多长?”“北京烤鸭好吃吗?”她回答着,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有了泪。那一刻,她多想让他们变成自己,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原封不动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他们的小脑瓜里,让他们的心和眼都飞出这片边疆,也飞到美丽的北京去。

  达崩也跑过来了,仁增卓玛心疼地把他拉到身前。他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写满害羞。达崩入学以后,通过家访仁增卓玛才知道,他兄弟姐妹6人,家里只靠阿妈做村医的一些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生活。而现在,有了国家对农牧民子女包吃、包住、包基本学习费用的“三包”政策,家里的孩子都走出家门,住进了学校。

  在仁增卓玛教过的孩子里,像达崩这样的还有不少。但是现在,通过政策引导和入乡入户地做工作,加上通讯网络的发达,外面的新世界新观念也逐步渗透到乡村里来。乡亲们都逐渐认识到,没有知识,孩子们仍会像他们一样守着贫困过日子。现在,他们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来,看他们穿上干净整洁的校服,吃着学校统配的营养餐,认字读书,也开始盼着他们有一天能长出翅膀,飞出这片山窝窝。每次学校举办开放日活动,家长们会像过节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到校园里来,看孩子们身着盛装唱歌跳舞,看他们一起嬉戏欢笑,其乐融融的幸福滋味洋溢在每个人脸上。随着美丽乡村建设的铺开,依靠国家优厚的政策扶持和产业支持,珞巴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他们的眼睛里也有了整个世界。

  这次从北京回来,仁增卓玛还带回来好些书。孩子们很小,接受能力有限,她开始尝试把自己的学习收获转化成他们能接受的形式,教他们朗诵,教他们理解,也教他们自己试着写。在自己的诗里,她也继续执着地寻找着寄托在这片土地上的情感与初心:

  我是在寻找一面镜子

  照出长河里那些文字的灵魂

  和那些快乐的闲暇

  你依然羞涩

  在我描绘的境界里

  干净极了

  三

  我认识次多的时候,他还是单位的门卫,脸上稚气未脱,穿着明显不合体的制服。让人意外的是,看起来还像孩子的他已经结婚了,第二个女儿刚刚出生,大眼睛胖脸蛋儿,很招人疼。他爱人普赤是日喀则人,黑瘦漂亮,暂时没有工作,陪着他一起在狭小的门卫室里住着。我给刚出生的孩子买了一身衣服算是见面礼,后来次多就总是给我带他牧区老家自制的酸奶,便慢慢熟络起来。

  我曾经跟次多说过请他教我藏语,他挠着头说怕教不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里满是无法掩饰的真诚。过了些日子,他悄悄塞给我一本藏文语法书,站在树荫下很认真地教我读音。可惜我并不是个好学生,总给自己找各种放弃的理由。

  次多说他小时候淘气没好好读书,特别后悔,汉语都是自己在拉萨打工时自学的。他的汉语说得还真是不错,很流利,尽管有时候说着说着会找不到合适的词,停顿下来。我也鼓励他,知识什么时候学都不晚。

  他说他还在打工时,用亲戚的车练手,学会了开车,不过还没有驾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吐了下舌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劝他赶紧把驾照考下来,千万不要无证驾驶,很危险。后来,他就把驾照考了下来。再后来,他因为工作出色,被转成了单位的公车驾驶员,还分到了单位的周转房。他说,我的理想又实现了一个。我问他,你还有什么理想。他说,我要让孩子上学,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要让普赤重新去工作。我自己也还要继续学习,学一门真正的手艺。

  孩子上学是没问题的,有好政策,从幼儿园起孩子就实现了“三包”,不用愁。据说普赤之前做过超市的收银员,也有工作经验,找一个工作也不难。我好奇的是,次多还想学一门什么手艺。

  有一次,藏族作家旦巴老师在值班室值班时,我发现次多抱着书跑去找他请教问题。藏语没学好,我什么也听不懂,但我能看出他们的认真。我问次多想学什么,他说还没想好,现在就是多看看书,跟老师们多学习学习。

  他开车的技术已经很过硬了,第一次被派去驻村,那条通往驻村点让所有人心有余悸,让某位驻村干部曾提前写下遗书的路居然没难住他。次多不抽烟也不喝酒,他的驾照名副其实,工作精神也经常让人感动。我从北京回拉萨,很多次都是他到机场接我。有一回赶上雷暴天气,飞机不能落地转停成都,最后到达时已是凌晨四点,出了机场,我看见他打着雨伞站在一片湿漉漉的黑暗中。

  我坐他的车,会和他天南海北地聊天。他说他还没坐过飞机,没去过北京,他真想哪天去亲眼看看天安门。他也会和我说起他打工时好上的另一个女孩儿。那时他多么年轻,后来辗转着到昌都去看她,却发现女孩回家后很快就嫁了人,他把所有钱都留给了她。他转头笑着说,现在好了,有普赤就好了。

  再后来普赤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酒店里当服务员。又后来,他们买了车。次多拉着我去看他的车,高兴地说,你需要用车就跟我说,没问题!没问题!

  援藏结束后,我又去了一次西藏,听说他已经被安排给一位著名的美术家专职服务,而他也已经拿起画笔,开始跟着学画。临行前我才见到他,他给我送来两盒藏香,说等以后把画学好了,再画一幅画送给我。

  我说,别的什么也不用画,就画你现在的生活。

  画画你上学的孩子们。

(责编: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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