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里孜的清晨醒来,先是听见孔雀河谷的风掠过铁丝网,再听见自己胸腔里那股熟悉的低鸣——像牦牛群踏在冻土上的回声,又像母亲把粉笔轻轻搁在讲台上的微响。1991年生于拉萨的我,被这声音一路牵着:从纳金路上的老院,到杭州萧山那间大学教室,再到如今海拔4800米的国门。六十年,西藏把巨大的时间压进我的血脉,而我把它折成一条细线,系在执勤服的第二颗纽扣上,随身携带。那枚纽扣已被磨得发亮,像一块小小的铜镜,照得见布达拉宫的雪,也照得见区外校园的梧桐叶。
老院的清晨总是先被鸟叫声吵醒,再被母亲温柔的声音唤起。她那时熬夜备课、写教案,却把最饱满的音色留给院子里的野玫瑰。我蹲在石阶上,看她把粉笔灰掸进泥土,灰白的粉尘像一场小雪,落在蚯蚓拱起的脊背。她从不高声讲大道理,只说:“生活处处是学问,你找到了,就是你的。”我便用一支旧钢笔在泥土地上划拉,划出的不是字,而是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座山。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山叫喜马拉雅,而母亲早已把它的名字写进了我的骨缝。
初中那年,我去往成都上学,刚出雪域高原的我像剥了皮的青稞粒,滚进平原的湿热,一路发芽。电话那头的母亲只说了一句:“把书读厚,再把世界读薄。”她没说出口的是,她也在读——读校园里的新柏油路、读投影仪里亮起的布达拉宫,读她儿子从内地寄回的每一封书信。我把高原的月亮折进行李箱,又把内地的月光折回高原,双重潮汐在胸口拍岸,拍出了十年后我大学毕业时那句“我要回去”。在成都的最后一个冬天,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里面不出所料是书籍,书籍中夹杂着母亲的信,信中只字未提“回家”,但包含着对我的思念。我把书本压在枕头下,像压着一个尚未命名的誓言。
毕业后,在机场边检站接到分配安排的那一刻,领导们的一句“出发”像极了旧时候的媒妁之言,只来得及同母亲匆匆会面,没来得及说几句,我就被许给了更辽阔的边境线。进入警营第一夜,路灯打在山壁上,整座山瞬间变成巨大的唐卡,金线勾勒的是我的影子。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守护”不是动词,而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的根须如何向下,又照见母亲的目光如何越过群山,落在我握枪的指节。后来我在里孜检查站迎来送往,看商旅把尼泊尔的咖啡香递进来,再把西藏的羊绒味带出去;看孩子们把雪线当作起跑线,跑成一条条高速路的白虚线;看牦牛变成冷链车厢里的二维码,看经幡变成5G信号塔上猎猎的红旗。每一次盖章,都像在六十年的卷轴上摁下一枚私章,油墨未干,风已把它吹成新雪。
里孜的夜极长,长得可以把一个人的童年重新放映一遍。而我在加班结束后,常独自走过国门,看月亮像一块被啃过的糌粑,挂在铁丝网尽头。白日里,铁丝网那边的尼泊尔边民会用藏语喊我过去喝一杯甜茶,而我则随手递给他们手边的一瓶饮料、一袋面包,那一刻我知道,所谓边境,不过是世界把两股气味暂时分开,又把它们悄悄缝在一起。
有一年休假回拉萨,我和母亲去大学新校区。她指着一座玻璃幕墙的阶梯教室,说那是她退休前的一幕幕过往,讲台正上方挂着“建设美丽幸福西藏”的横幅。我抬头,看见玻璃里倒映出我们俩的影子——她慈祥的笑脸,我没有表情的面孔——像两枚被岁月磨亮的转经筒,在同一根时间轴上静静旋转。
离开拉萨前夜,母亲从书房最底层取出一套照片集,收录了我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照片集外壳已经斑驳开裂,她一边打开一边跟我讲述我的童年趣事,像一根锈了的钉子,把二十年的时间牢牢钉在地板上。母亲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你那时背古诗老是把“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背成“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来处来”。我也笑,却笑出满眶的泪。原来六十年不过是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前半部分是高原的风,后半部分是内地的雨,中间那段空白,被我们母子用呼吸一点点填满。
此刻,里孜的夜沉下来,警营的灯光像遗落的星辰。我取出笔记本,在“天气”一栏写下“风从喜马拉雅来,带着母亲的粉笔灰”,在“事件”一栏写下“今日无异常,除了想起成都冬天里的那封信”,却在最下面的空白处偷偷画了一朵格桑花。我知道,六十年春风化雨,其实就藏在这朵小花里:它用最小的花瓣,接住最辽阔的光。光里有我,有母亲,有那些更早的“我”在牦牛背上摇晃的童年,也有那些更晚的“我”在云山国门执勤巡逻的青年时光。花瓣轻轻一颤,整个高原便微微倾斜,把六十年的重量倒进一条名叫“回家”的河里。
而我,就站在河口,把枪背成一支钢笔,把国门守成一张信纸,等风把母亲的下一句话捎来——那句话也许很短,短到只有两个字,却足以让整座雪山轻轻应和:“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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