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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里的《格萨尔》

周爱明 发布时间:2018-01-23 21:36:00来源: 中国西藏


图为俄珍卓玛说,如果她的马鞍是木雅活佛做的,她说唱时挥动起来就会发出马的嘶鸣声

  杨嘉铭教授的一个电话,改变了我前往西藏的行程。

  杨教授说,他要去色达考查格萨尔文化,那里有唐卡、石刻,“最重要的是,”他加重语气说,“还有几个《格萨尔》艺人一个用说唱讨口,一个看着石头唱。”

  这个信息立刻击中了我,我立刻飞到成都,第二天清早,坐上色达县派来的车,直奔那个海拔将近4000米,比拉萨还高出两三百米的金马草原。

  五六月是西南地区的多雨时节,我们路上所见,到处都是连绵暴雨后滑塌的泥石和树木,有的石头竟然占据路面的五分之三还多。不过,我们的运气相当好,所到之处,连一颗小小的石粒都没有掉落。

  成都到色达县,将近900公里,我们走了整整两天,傍晚进入县城,住进宾馆,竟然头不疼、气不喘地上到二楼、三楼,没有高原反应!我的感冒也痊愈!

  仿佛是格萨尔王的一路护佑和加持。

  初识俄珍卓玛

  从县城一路穿梭,我们的车走了长长一段路后,终于停在一个院落前。土墙上的院门,是一些木板钉成的,半扇开半扇闭,县文化旅游局副局长四朗彭措说,这就是俄珍卓玛的家。

  踏入院门,首先见到的是一个井台,安着轱辘,我手摇轱辘,立刻打上水来。四朗啦已经大声吆喝着,在问候主人了。他说的是安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连喊了好几声,也无人应答,我们就在门外候着。

  院落中,另有一片用铁丝围起的天地,里面的牧草绿油油的,高可齐膝。两只狗,一只毛色纯黑,一只黑头白身,安静地卧在那里晒太阳,我们到了既不起身,也不叫唤,或许是认得四朗啦?我正疑惑着,就听屋里传出人声,“哦呀,哦呀”的,一个年过半百的女性迎出屋来。

  她就是俄珍卓玛。

  我们献上哈达,说明来意。当然,四朗局长亲自当了我们的翻译。

  “你是从北京来的?”她的眼里充满疑惑。

  “是啊。”我迎着她的目光。

  “你认识班禅仁波齐的女儿吗?”她又问。

  “不认识。”我诚实地告诉她,“但现在的班禅仁波齐给我摸过顶。”

  “真的?”她再次质疑。

  “贡却松!”(三宝作证)我用藏族人的方式发誓。

  我们仍然直直地盯着对方,终于,她笑了,乐哈哈的。空气里立刻充满了欢愉。俄珍卓玛相当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的石头都是宝贝

  俄珍卓玛把我们迎进她的客厅,东南和西北靠墙处,各安放着一张藏式小床,铺着卡垫。德高望重的杨教授把我让到上座,让我坐到挨近“神坛”的位置。

  这是个名符其实的神坛,不过,它是由大大小小、各有图案的上百个石头堆砌而成,就像草原上的“俄博”和玛尼堆。几乎落地的大窗里,阳光直射进来,有几缕投射到石堆上,那些石头上的鸟、牛、羊、神灵立刻在光柱里鲜活起来,飞翔或者奔腾着。


图为俄珍卓玛捡回来的各种石头

  “这些都是您捡来的?”

  “它们可都是我的宝则”俄珍卓玛收起笑意,十分庄重地说。

  我就是喜欢石头,不管在哪里看见,只要喜欢,我都不会嫌脏,我会用舌头来舔,就是这样(做舔的样子),把它舔干净,再看它的形状。我自己感觉,这些石头里,岭格萨尔的什么东西都有,都寓意在这个石头上。我喜欢这些石头,它们寓意了很多神话故事。

  十几岁开始,俄珍卓玛就喜欢上了捡石头,放牛牧羊的时候,只要碰上好看的石头,她都会如获至宝带回家。草原上石头本不多见,碰上一个两个已是不易;也不能随处找到水源清洗,要看清它们究竟长成啥模样,她只好用自己的舌头和睡液了。

  就这样,从青春年少捡到中年,捡到拄着拐杖,从偏远的修塔牧场捡到色达县城周围的珠日神山。

  别人笑话我,问我,你每天拄着拐杖,在那些石堆里找什么?是不是疯啦?我自己不这样认为,这些石头都是格萨尔留下来的,都有故事,它们就像一种吉祥物,有一种吉祥的意思在里头。

  我平时是很爱干净的,你看看我家(确实非常整洁),可是一碰到自己感觉好的,我就忘记了,不管在什么地方看见可能好看的石头,我都要用舌头去舔一下,看这个到底是什么?像什么?所以,不光是别人说我,家里的人都要说我,“你到底是真的嫌脏还是假的嫌脏?自己家里的人都各用自己的碗(藏人喝茶抓糌粑,都用自己的碗,不共用一个碗),可猪狗呆过走过的地方,你检到一个石头都要去舔?

  俄珍卓玛说,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到山里去找石头,或者对着自己捡回的石头琢磨。

  “看看这个,这是莲花生的印章!”她拿出一个小布包,白色氆氇包了一层又一层,层层打开后,是块小小的沾有红色印油的石头,她哈一口气,把石头向氆氇上摁下去,一个图章清晰显现。

  这是您最喜欢的石头吗?

  这是宝贝,跟黄金一样。

  好像每个石头都是您的宝贝吧?

  那当然。这些都是四五万年前,岭国时代的东西,又不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嘛。

  她的口气,就像教授面对狐疑的学生。

  “您每天都去捡石头吗?”

  “不是去捡,是缘分,缘分。”

  她立刻纠正我,并强调说,这些宝物不是天天能碰到的,要看你是不是跟它有缘。机缘到了,它自然出现在你面前,机缘没到,任你如何寻找也是找不到的。


图为俄协上师

  前两年,我们这里做《格萨尔》研究和传播的高僧大德在色达草原聚会,我也去了,我们在一起讨论格萨尔的事情。有个人跟我说,这边山上有一个很大的石头,非常像头盔。会后我去看了,那个石头外表麻麻扎扎的,敲着像铜器,当当地响,看上去就像头盔,非常大,要几个人才抬得动,我没这个力气,也不敢擅自请回家,就去请教他洛活佛,还请教了其他活佛,大家都没说什么,没说我应该也没说我不应该。我也一直没去取,但我感觉应该是格萨尔或者他的某位大将的头盔。

  所有的石头都是格萨尔王的吗?

  当然。岭格萨尔的什么东西都有,都寓意在这个石头上。要有缘的话,你们两个,跟我到珠日神山去,那里有很多格萨尔的遗迹,我可以跟你们慢慢讲,虽然我走不动了,但我可以慢慢跟你们介绍。

  晁同女儿的转世

  “像这些石头,就是格萨尔王的威尔玛(格萨尔王的13种动物护法,藏语里统称为‘威尔玛’),有大鹏金翅鸟,有狼,有鹰,还有……这个呢,是格萨尔王的马鞭。”

  俄珍卓玛端端正正地戴好“仲厦”,就是《格萨尔》说唱艺人必备的说唱帽后,高高举起她手中那根五彩缤纷的短短旗幡,冲我们扬了扬。

  “这个马鞭,如果是木雅活佛做的,按照正规的宗教仪轨来做的话,挥起来就会发出马的嘶鸣,像这样(学马叫),有马叫的声音。不过,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我说唱‘仲’(《格萨尔》在藏区通称为‘仲’,意为格萨尔王的故事或传奇)的时候,它没有声音。”言辞之间,惋惜不已,但她转瞬又兴奋起来,谈起她和俄协上师间的说笑。


图为俄珍卓玛的院子

  俄协上师1939年出生于甘孜县达则乡甘卓村,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那时他偶尔能听活佛讲经,觉得已是人生最大乐事。新中国成立后,他当过一段时间的邮递员。到人民公社时期,不识几个藏文的他,突然开始写“英雄降生”,这是《格萨尔》史诗的重要篇章,讲的是格萨尔如何从天界被派到人间,降生在岭国的故事。他每天写啊,写啊,每写到一个段落自由打住,第二夭接着写,一共写了160多页。可惜这些手稿后来弄丢了。80年代,他到达则寺出家,当了一名僧人,这所宁玛派的寺院里有俄协啦的经房,但他并不参加僧团活动。他每天的功课,就是写《格萨尔》“仲”,偶尔也能应人之请,写出一部宁玛派的经典来,他被称为“伏藏大师”,就是把心间的密藏经典写出来。2008年,他用20多天把《英雄降生》重写了出来,随后是《赛马登位》、《普明燃灯》、《降伏黑鹏》和另一部,还写了自己的传记和其他几部宁玛派经典。大家请他继续写,他说,自己老了,这辈子就写5部“仲”,够了。我们去访问他,他很谦虚地说,自己是个很平凡的人,做不了什么大事,但他很慷慨地把他所有已经成书的“仲”都送给我,并允准我随意翻译或出版汉文、英文。


图左为俄珍卓玛用莲花生的印章(石头)盖印,右为莲花生的印章石

  俄珍卓玛搬到县城后,很乐意到俄协上师家去,他们两个都爱互相取笑。

  “上师说我是晃同的女儿,别人都说上师是仁布钦,我说他是木琼卡德的化身,仲里有个木琼卡德嘛,能说会道的,我说他是木琼卡德,他也不反对。我俩互相说笑,岭国时候,你们家怎么样啦,我们家又怎么样啦。”

  在《格萨尔》里,晃同是格萨尔的叔父,生性丑恶心术不正,是个爱搞阴谋诡计的人。他和妻子色措珍共生下十个孩子,9个男孩中的4个成为岭国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女儿晶孟措也是岭国的大美女,贤德之名远播。对于俄协啦认定她为晃同女儿晁孟措的转世,俄珍卓玛欣然领受。她说,不止俄协上师,另外好几位活佛也都这么认为,她自己也就深以为荣了,只要是格萨尔王后代,什么都好。至于她为什么送给俄协啦“米琼卡德”转世的缘由,俄珍卓玛吟唱起“仲”来:

  我个子矮小被人称米琼,

  我嘴巧善言被人称作卡德氏。

  我米琼是个故事口袋,

  长故事能说十八部,

  中故事能讲一百零八篇,

  短故事能说二万九千多。

  “俄协啦那么能写,不是米琼卡德还能是谁?”她瞪大眼睛瞧着我们,仿佛要跟我们辩论。

  “您这么崇拜和敬仰格萨尔王,是不是照他的模样找了个丈夫呢?”

  “没没没……”

  她脸红了,双手乱摆,又嘿嘿地笑,笑够了,才说,“我是很喜欢格萨尔,但是找的丈夫

  并不像格萨尔,是一个瘦瘦矮矮的,现在呢,已经跟他分开了,没有在一起了。”

  俄珍卓玛的丈夫,我们没碰见。四朗局长介绍,11年前(1998年),他们夫妻从色达偏远的牧区修塔村搬到县城边上,建了这个院子,盖好了房子,他们先后生养了4儿4女,俄珍卓玛却在这时完全迷上了石头,也开始从石头里能讲出“仲”来。她每天都在外面找啊找,捡啊捡的,带回来的石头越来越多,房里码不下,丈夫又给她在院子里另外搭起一个棚子,做好木架,让她一层层码放。她觉得丈夫很支持她,更有信心和热情了。别人说她,家人有时也埋怨,她都听不进去,完全把心思放在了石头上。后来,丈夫终于与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他们安安静静地分开,丈夫搬出去,每个月给她送些糟耙过来,她就一个人过了。不过,她的石头越来越多,《格萨尔》“仲”也越来越多,渐渐远近闻名,已经有许多大学者来探访过她了。


图为“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我听了又难过又钦佩,把兜里的3张大钞都掏出来,全部给了她。因为要赴另一个约,我跟她说,过一两天再来采访她,希望她能接见。她说,你来嘛,欢迎。

  一位少年眼里的“格萨尔”

  接下来几天,我们采访俄协上师,采访益邓先生这位色达格萨尔文化的活字典,又驱车到相邻的青海智钦寺,采访色达格萨尔藏剧团的创始人他洛活佛;我们到草原上的“贡巴”里去拍格萨尔王的画像和塑像,到县文化馆里去观摩搜集到的各种《格萨尔》手抄本以及文物、由班玛交和益邓先生联合创意、监制的格萨尔王及其30员大将的木雕像……

  我们也一直在打听和等待那个盲艺人土登,他在我们抵达前几天到牧区说唱去了,牧民们从他讲的“仲”里得到格萨尔王的福佑,驱散茫茫草原上的孤单和寂寞,也回报他以酥油、奶渣或绵羊。土登啦就像上千年前的瞎子荷马一样,靠着说唱谋生。我们不断发出信息,希望他能尽快结束草原上的游唱,回到县城里,给我们说唱和讲述。然而却总也等不着。

  一个中学生又给了我们意外。


图为他洛活佛

  那天我们驱车上百里山路,去访问他洛活佛。四朗局长带了姐姐的两个儿子一同前往。途中,这两个孩子安静地坐着,显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可到了目的地,在我们与他洛活佛访谈的间隙,那个稍大的却突然开口,不仅让我们深感意外,连70多岁的他洛活佛也明显地偏爱于他,与他轻言细语地交谈起来。

  他叫喇迦泽仁,刚刚进人高中生活。他相信他所生活的地方,色达县,正是岭国长系部落居住之地,因为格萨尔大王的庇佑,这里涌现出许多说唱艺人和伏藏大师,使这里变得更加美丽和神秘。对色达的《格萨尔》文化,他总结说:


图为院中的石头榻子

  格萨尔不是神,而是一位被神化的英雄人物,历史上真的出现过这位英雄,也真的出现了岭国的时代。由于人们对他的敬仰和爱戴,他成了人们心中的神,并形成了世界最长的史诗——《格萨尔王传》。

  在我看来,格萨尔是神,他也代表着我们藏族人,代表着我们的智慧、晓勇、无私……《格萨尔》史诗表达了藏族人们热爱和平,对安定团结、生活富裕美满、佛法兴盛的愿望和崇高理想,所以《格萨尔》永远地流传着,在那一片明净的蓝天、白云和徜徉在草浪中的群山中,一段伟大的故事被诉说着,诉说着……(未完待续)(文/周爱明 图/杨嘉铭 曲扎)

(责编: 李元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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