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严肃的三国史研究吹进一丝新风——评《汉晋春秋通释》
(一)
久染沉疴、缠绵病榻之际,得知柯美成先生新著《汉晋春秋通释》即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并有幸先睹该书打印稿,至为欣慰。我素知美成博览经史,善为文章,而今披览书稿, 仍不免为其创意所吸引,油然生出虽力有不逮,也要为之写点什么的念头。
前人鉴于《汉晋春秋》于唐末五代亡佚,留存于后世者,仅剩一百余条文字,散见于历代典籍之中,而难窥其书之全貎。以抢救文本为务的清代学者黄奭、汤球、王仁俊等人,便各有辑佚本问世。今人齐志忠、余鹏飞先生又行重新校理,用心整治,先后出版了各自的校注、校补本。我们今天能够大致了解习凿齿在《汉晋春秋》里记了些什么事件,讲了些什么道理,当归功于上述史学家的辛勤劳作。而可喜的是,美成现今对《汉晋春秋》的研究,已经从文本表面层次,深入到文本内里层次,从对文本的语言文字做校释,提高到对文本的历史思维做探析。其新著以《汉晋春秋通释》命名,紧扣《汉晋春秋》佚文说事,可谓习凿齿史学研究的第一人。一如该书《前言》所示,其书虽以校勘佚文为基础,却将重点放在史料的补充与笺注上,创新思维,以史解史,着眼于一个“通”字。而所谓“通”,取疏通、贯通、会通之义。即将对原著佚文的整理,置于当时历史的大背景下,置于千余年来变动不居的历史评价语境中,以史补、笺注为手段,通过补充相关史料,将仅有十几、几十、充其量几百字的片断佚文,扩充为相对可观的篇幅,做到对佚文所涉历史事件、人物行为的叙述相对完整,借以打通历史的脉络,探其幽赜,索其微隐,借以考见原著者习凿齿的正统史观及其对王朝兴替的认知,体察《汉晋春秋》虽久已亡佚而享誉不衰的史学价值。如是,该书就在学术上有了高屋建瓴的大视野和深度的历史思考,从而才使全书以不凡的气象令人瞩目,呈现出规模宏、意量大、识见卓逸的总体性特征。
这从美成在浩繁的史家著作中爬梳剔抉,发凡起覆,极力辨识《汉晋春秋》在书法、义例上与诸家史著(主要是《三国志》)的异同,以归纳其独特性的创造可以看出。
检点齐梁前史籍,记述东汉史事的史书,范晔传世名著《后汉书》而外,尚有东汉官修《东观汉纪》,谢承、司马彪、华峤、谢沈、袁山松诸家《后(续)汉书》,薛莹、袁宏二家《后汉纪》;而以记载东汉末暨三国鼎立时期史事的史书,陈寿传世名著《三国志》而外,尚有袁暐《献帝春秋》,卫觊、缪袭、王沈诸家《魏书》,鱼豢《魏略》,孙盛《魏氏春秋》、《三国异同评》,以及杨戏《季汉辅臣赞》、谯周《蜀本纪》、王隐《蜀纪》,薛莹、华覈、韦曜等诸家《吴书》与张勃《吴录》,等等。林林总总,蔚为大观。这些史书,几乎无例外地以后汉、三国各别为断代史。而习凿齿《汉晋春秋》则独出机杼,将后汉、季汉(蜀汉)、西晋三朝统合为一史,起汉光武,迄晋愍帝,于三国之时,一反《三国志》之帝魏,以季汉缵承后汉,魏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晋文平蜀,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原习氏本意,之所以选择国家开创并承平日久,而体制内波诡云谲、鱼龙变幻,最终孕育并转化为长期动荡分裂的历史时期为题材,以介乎断代史与通史的编年体例,纵贯三朝之治乱兴替于一史,这一突出的书法特征,目的不外乎两点:(一)纵贯三朝可以更好地贯彻著者以季汉绍后汉、以晋承汉统的正统史观;(二)编年体例更有利于著者寓褒贬于叙事之中,随时抒发论议,评点事件,臧否人物。美成在《通释·前言》中引饶宗颐先生“正统之义,与编年之书息息相关”语后指出:“可知编年体于群雄兵争的时代,能够更好地体现正统论的书法特征:既以蜀汉纪年,所谓三国鼎立即不复存在,三国史自然就成了‘汉春秋’。”这就一语道破了《汉晋春秋》的旨趣所在。在“汉春秋”里,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变迁和政局发展的特征更加显豁,忠奸贤愚的人性于道统正邪的意义愈发突出,而王朝末世权臣曹操父子当日之心昭然若揭,这就给人们提供了认识乱世、洞察奸雄的历史经验和道德批判的方法。
曾仕于蜀汉而后又仕于西晋的陈寿,其所撰《三国志》以“本纪”记魏主,对蜀、吴二主则称“传”,明显以曹魏为正统,党魏而黜蜀汉。这种做法自晋代起已受到质疑。东晋袁宏撰《后汉纪》,以为君位,万物之所重,王道之至公,所重在德。“以德相传,则禅让之道也;暴极则变,则革代之义也。”“君理既尽,虽庸夫得自绝于桀、纣;暴虐未极,纵文王不得拟议于南面”。而“汉自桓、灵,君道陵迟;朝纲虽替,虐不及民。虽宦竖乘间,窃弄权柄,然人君威尊,未有大去王室,世之忠贤,皆有宁本之心。”逮至献帝继位,“少遭凶乱,流离播越,罪不由己。故老后生,未有过也。其上者悲而思之,人怀匡复之志。故助汉者协从,背刘者众乖,此盖民未忘义,异乎秦汉之势。魏之讨乱,实因斯资,旌旗所指,则以伐罪为名;爵赏所加,则以辅顺为首。然则刘氏之德未泯,忠义之徒未尽,何言其亡也?汉苟未亡,则魏不可取。今以不可取之实,而冒揖让之名,因辅弼之功,而当代德之号,欲比德尧舜,岂不诬哉!”故其记后汉事不迄于曹丕篡汉之年,而以“明年,刘备自立为天子”终篇。(《后汉纪·孝献皇帝纪第三十》)同时期的习凿齿则提出了更为彻底的观点,完全否定了曹魏有代汉而王的功德。他说:“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道不足则不可谓制当年,当年不制于魏,则魏未曾为天下之主;王道不足于曹,则曹未始为一日之王矣。昔共工伯有九州,秦政奄平区夏,鞭挞华戎,专总六合,犹不见序于帝王,沦没于战国,何况暂制数州之人,威行境内而已,便可推为一代者乎!”(《晋书·习凿齿传》)对于刘备,习凿齿则称其为“纂统之主”。纂者,继也。习氏认为,“纂统之主,俟速建以系众心。”在彼时“贼强祸大,主没国丧,二祖之庙,绝而不祀”的历史紧要关头,秉有汉高祖血胤的“亲贤”刘备,“纠合义兵”,“杖正讨逆”,进而“以奉大统,使民欣反正,世睹旧物,杖顺者齐心,附逆者同惧”,(《汉晋春秋》佚文第29条。以下凡引用该书佚文及相关史补文字,不再一一标注)实乃天经地义之事。由此,习凿齿确定了以昭烈绍汉统,即“以蜀汉为正统,以曹魏为篡逆,晋推魏继汉”的历史坐标,作为《汉晋春秋》全书纪事的依据。陈、习二人在记三国史事上书法相左,关键在于其史识殊异:党魏者以曹氏为正统而以蜀、吴为僭伪,亲蜀者以刘氏为正统而以魏、吴为篡逆。以曹魏纪年抑或以蜀汉纪年,其帝、主称谓之别非同小可,有着王朝更革、政统变易的意义。将以魏纪年改易为以蜀汉纪年,表明了习氏认同刘氏季汉、司马氏西晋乃正统缵承,至于曹魏则不过是僭窃政权,乱臣贼子猖狂一时罢了。习氏视史家公法至高无上,苦心孤诣撰成《汉晋春秋》,以为和孔子倡导的《春秋》大义恰相衔接。故其褒贬三国人事,力求以古为镜而见兴替、以人为镜而知得失。他把编年的体例,演化为含蕴深义的叙述,从源头上诉说三国鼎立中有正闰、顺逆之别,故其是置于某个历史时空中的一段精彩的叙述。在这个叙述中,习氏以强烈的自觉意识,寄托了他作为一个正直史家的道德理想和价值取向。
为尊者讳、贤者讳,历来是史家的一种癖好。在历史的叙述中,主观的思想情绪不可能毫无介入,政治的、国家的、民族的利益,乃至个人的情感所生发的冲动,均会使历史的叙述挟带缺乏科学性的因素,甚至偏颇到扭曲、篡改历史。陈寿身为晋臣,其《三国志》于曹魏之武、文二帝及司马晋开基三祖自多所回护,这与其党魏尊晋且以晋承魏统的基本立场分不开。习凿齿亦晋臣,《汉晋春秋》也盛赞了司马师之功,如“自是天下畏威怀德矣”、“天下其孰能当之哉”云云。清章学诚撰《文德》篇,有“临文必敬”、“论古必恕”之言,被后人奉为评论古人文德、史德的圭臬。以此观《三国志》《汉晋春秋》二书,陈、习二氏生当司马晋时代,以尊晋为本分,以犯晋难而不能免俗,是势在必然,有可“敬、恕”。但亦如章氏所论:“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应陈氏误于先,而司马再误于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于优也。”仅从《汉晋春秋》现存佚文看,习氏识力居优,不仅表现在他以蜀汉为正统的历史观,而且也表现在他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为尊者讳的禁忌。他以司马晋臣子,对司马氏祖宗当初专魏之政、阴谋篡夺的丑恶,如司马懿趁魏主芳外出谒墓而闭城发动政变、僭滥杀曹爽,司马昭弑魏主髦制造宫廷血案、宽纵奸臣贾充,都能秉笔直书,并无曲讳。特别是他借曹髦之口说出“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这一惊世骇俗之语,足见其深谙史之为务在于劝诫,为了伸张正义而直书,也就顾不得避祸逃罪了。唐刘知幾有言,在世途多隘的魏晋之际,即“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陈寿、王隐咸杜口而无言,干宝、虞预各栖毫而靡述。至习凿齿,乃申以死葛走达之说,抽戈犯跸之言。历代厚诬,一朝始雪。考斯人之书事,盖近古之遗直欤!”(《史通·直书篇》)这毋宁是说,习凿齿敢于不顾晋室之忌,无愧为南史、董狐的后继者,他以据事直书求得了历史叙述的真实性。
以上关于《汉晋春秋》在书法、义例上的独特性创造,正是《汉晋春秋通释》著者对《汉晋春秋》与《三国志》及其它相关史书进行综合性比较研究后所得出的认识。据此,美成就准确地把握了习凿齿撰写《汉晋春秋》的旨趣,对其所采纪年体例、纪事方法、史料去取乃至全书的整体框架,也都大体可以推求和构想出来了。随之,对习凿齿关于五行正闰、道统顺逆的历史哲学观的内蕴,也就能够体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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