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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哲学的境界——读申广志的几首小诗有感

发布时间:2022-07-20 10:13:00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作者:陈思和(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从小被《克拉玛依之歌》的优美旋律所感动,对克拉玛依充满了向往,但是直到2018年8月底,我才有机会访问了这座石油城,看到了黑油山。

   在那儿我有幸结识诗人申广志,在讲座中解读了他的一首诗《因为,短信里听不见哭声》。这首诗描写了一个在荒凉工地(巡井班驻地)角落里出现的很隐秘的场面:有位新婚的司机(“一位粗粝的手指上箍着婚戒的司机”)蹲在大卡车的阴影下,全神贯注在手机上写短信(“低着头,不停地摆弄手机”),看得出,这位司机用手机发短信还不熟练,才会全神贯注地摆弄手机。那么,他为什么要在工作时间摆弄手机呢?诗人用司机自己的话来回答:“唉……女人,就是女人!/才分开俩月/一来电话就嚎/发个短信,就听不见她的哭声了……”这首诗描写的劳动者,是一位家住在五百里以外城市里的运输司机,他的工作是给石油产地运送物资,因为新婚,又因为路途遥远(“当采油树的根,扎进更深更远的荒凉”),他已经两个月忙于运输不能回家,劳动者的工作精神与家庭、妻子产生了尖锐的矛盾。那位司机爱着妻子却又不得不忍受长时间的别离,既不忍听到妻子在电话里的“嚎”,又强烈地牵挂着,所以才会用发短信的方式与妻子保持沟通。他需要通过短信来倾诉对妻子的感情,又不想引起妻子的感情宣泄,这让他对着一个小小的手机,使出了浑身解数遣词造句。诗歌里用了一句“虚张出超乎寻常的平静”形容他写短信时的神态,表现出特别严肃和紧张的心情。

   这首诗一共五个小节。最后两节才写到这个司机的故事。如果孤立地看,好像是在表扬一个先进人物,如果联系整首诗营造的氛围来读,感受就不一样。前面几段分别写了古尔班通古特的蛮荒凄凉遥远,写了石油基地的生活环境艰苦卓绝,还写了大沙漠与城市的生活对比,然后才描写那个用手机写短信的司机。如诗的第一小节,“古尔班通古特,扯着沙哑的嗓子/不得不勒令让女人走开”。诗歌叙事者的语气急促而严厉,与后面描写司机的温情形成对照。整个画面就像是一幅油画,凝重而明亮,把一个劳动者的工作精神和人生境界都凸显出来了。

   申广志的另一首诗《采油女工和她的狐狸情人》,塑造了一个采油女工把一辈子都献给了油田,从青春少女到老年退休,但诗人没有展开描写主人公一生的故事。全诗只用了一个小节,通过他人口吻讲述她帮助别人的一件小事:“看!就是这个胸戴红花的女人/曾把怀里仅有的一块馕递给我/拯救了咱们全家老小的性命/那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风雪之夜呵/哈一口气,都会结冰……”诗人没有写她在石油生产方面的工作成就和先进事迹,却写她在退休的时候旁人对她曾施以恩德的感激,把油田曾经的寒冷、饥饿、贫困、艰难的生活环境都衬托出来了。诗的前三节描写了一个传奇故事:她年轻时,有一只火红的狐狸,一年四季都守护着她,成为人人嫉妒的“情人”:“春天,像棵树;夏天,像块冰/秋天,像坨云;冬天,像团火”。这里运用了四个意象:树的奋发向上,云的志趣高远,冰能爽利解乏,火能给人温暖,多重侧面地隐喻一种美丽人格,也是女主人公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这种理想,是与她的日常工作态度和为人精神结合在一起,贯穿她从青年到老年的一生。狐狸是传说,却又是一种若即若离的人格精神,与采油女工合二为一。最后一节又回到了“狐狸情人”的主题:“但愿,退休欢送会上/这尊已修炼千年的精灵,带着/老婆、孩子,也能如期而至……”这是诗人愿望的“如是言说”:假如,传说中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狐狸情人”随着姑娘慢慢老去,它也会有妻子儿女——这个隐喻兼有转喻的功能,明说是“狐狸情人”有家室儿女,暗指女工也有幸福家庭,但愿人退休了,这个渐渐“老去”的理想境界依旧相伴远行……我相信,这首诗不仅仅是诗人在描写一个人物的传奇故事,也寄托了他对克拉玛依油田光荣历史的某种念想。

   以抒情诗的形式讲叙,以叙事人的口吻抒情,申广志的诗歌美学重心,始终是彰扬人的力量和人的精神。这一点,无论是通过运输司机、采油女工等诗歌形象来直接表达,还是用拟人化描述自然意象,都体现了这种美学追求。克拉玛依是一个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建立的石油城市,既要抗衡极其恶劣的气候环境,又要从大地深处勘探石油,每发展一步都是依靠石油工人可歌可泣的伟大力量。所以,歌颂人的力量和生命的美好,就成了申广志诗歌的主旋律。在一些描写大自然的诗歌里,拟人成为一种彰扬人性和人力的修辞。譬如他发表于《诗刊》2022年3月下半月刊的《雪卧青克斯》,“钻塔的银簪/已挽起准噶尔三千里的涓涓黑发/风的手,雪的唇,整整一夜/不断栖向青克斯张弩的肌腱/就这样,一个丰满的冬天/于西戈壁的枕榻,拥山而睡/舒展出佩玉的黎明”。这首诗的意象非常壮丽。本来是北风怒号,暴雪卷席,黑夜里袭击青克斯山的悬崖峭壁,直到第二天黎明,银装素裹,白雪覆盖高山,变成宁静的世界。但是在诗人键盘敲出来的,分明是另外一种人性的热烈场面:三千里准噶尔盆地就像是女人的乌发,大型钻探机的钢架竟成了挽起乌发的银簪,盆地的黑夜用“风的手”“雪的唇”不断扑向男性的青克斯山壁,疯狂的大自然搏斗被描写成一场热烈的生命之爱。“涓涓黑发”扑向“张弩的肌腱”,构成“丰满的冬天”的本质。值得细读的是,诗人描写的“拥山而睡”、创造了壮丽“黎明”的,不完全是自然的元素,而是携带了“银簪”的人工力量。于是,最后一节就出现了现实的“人”:“如今,谁的手,在孤身的峭壁上/轻轻一划,就点燃几团采油女工的身影”。明明是写冷到不能再冷的暴风雪之夜,诗歌里却出现了感人至深的生命颂歌;明明是梦境里大自然生命之爱,诗人又看见了现实世界中春意盎然的采油女工。更要细读的是,诗人没有把歌颂“人”的元素理解为一种外来征服大自然的粗暴力量,不是什么“人定胜天”的破坏自然生态的元素,却是来自大自然自身演变的循环、平衡的需要,所以诗的第二节追溯了史前社会,大自然本来也是春意盎然的,由于地壳运动的变化和压迫才使绿意谢幕,正因为此地曾经拥有“尘封亿年的绿洲”,才会让“落雪也如此温存”。

   申广志被誉为石油诗人,这既是对他创作的归类,也是一种标签。在现代汉语诗史上,“石油”与“诗”的结合容易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套路。申广志没有进入传统俗套。他携带了鲜明的抒情风格和叙事手法走上诗坛,以克拉玛依油田为他创作的广阔背景,但并不是直接描写石油工人的劳动生活,而是通过对“人”、人性及拟人自然元素的塑造和讴歌,营造他自己独特的诗歌小屋。申广志的诗歌短小精炼,具有画面感与故事性,歌颂了人性的美好情愫。有的时候,他甚至把自己的生命视为油田大自然的一个生物,谦虚,匍匐,甘愿融化到大自然中去。如《解读黑油山》里,他写出了这样深情的诗句:“巨至龙象,微至蝼蚁/远至昆鸟,深至鲸鲨/均未挣脱你饥腹妊娠的指爪/终有一天,我也会化作/你脉管里的石油吗?”相传石油由古代生物遗骸经过地质运动逐渐演变而成,所以石油是有生命基因的。诗人把古生物的恐龙、昆鸟、鲸鲨、蝼蚁都视为今天生物的祖先,当然也是作为人类的祖先(“默诵着我的家谱名册”),他愿意看到人类生命回归大地,化为石油,重新轮回成大自然的资源。这就远远超越一般石油诗的意象,上升到了生命哲学的境界。

(责编: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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