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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萨尔》所体现的古代藏族山水为喻的审美特征

丹曲 发布时间:2004-05-16 08:55:44来源: 西藏研究

  [内容摘要]藏族是一个被大山环绕的民族,人们无时不受山水自然生命意蕴的感悟。比如,由《格萨尔》说唱艺人所创作的英雄史诗《格萨尔》就以大量篇章赞美了雪域高原的俊美和壮丽,将美丽的家乡描绘成人间的仙境和富饶的天堂,从而折射出古代藏族以山水为喻的审美观念。本文从审美的角度,对《格萨尔》所体现的古代藏族山水为喻的审美特征进行透视。笔者认为,古代藏族山水为喻的审美特征具体体现在充分肯定人性的主体作用和注入宗教的思想情感等方面。

  [关键词]《格萨尔》;古代藏族;山水;审美特征

  [中国图书分类号]1291.4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0003(2004)-03-075-07

  自然山水能荡涤人的情怀、慰藉人的心灵,也能激励人的心志。众所周知,藏族是一个被大山环绕的民族,人们无时不受山水自然生命意蕴的感悟。由《格萨尔》说唱艺人所创作的英雄史诗《格萨尔》就以大量篇章赞美了雪域高原的俊美和壮丽,将美丽的家乡描绘成人间的仙境和富饶的天堂,从而折射出古代藏族以山水为喻的审美观念。这种山水为喻的审美情趣突出地表现在对圣山圣湖虔诚的信仰和崇拜中,不仅讲究深层的文化理念,而且注重虔诚的敬仰行为。山往往被视作联系天地的“宇宙中心”和天梯,人们或致礼或绕转,以求安乐;水(湖)常常被看作是生命之源和通向龙宫的大门,人们要定期进行祭祀。这些都是古代藏族以山水为喻之审美情趣的重要表现,并构成藏族审美活动中讲求自然万物的和谐与统一以及体悟自然的生命意味的倾向。久而久之,这种审美观念潜入藏族的深层意识之中,并转变积淀为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而极大地影响了本民族艺术家的创作灵感。从审美的角度,对《格萨尔》所体现的古代藏族山水为喻的审美特征进行透视,无疑是对史诗的一种有益探索。

  一、对山川河流最初形成的描述

  当藏族先民的思维发展到能够主动思考一些问题时,就开始探索天、地、人等各方面的奥秘。面对复杂的自然现象,人们将自然界神灵化、把神灵人格化,并将它们的居所由人体拓展开去,使花草树木、日月山水全都有神有灵,于是就产生了自然崇拜和灵魂崇拜观念。在人们的观念中将神话传说、圣山圣湖、超自然的神灵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了朴素的自然观和宇宙观。在藏族民间文学《斯巴宰牛歌》里这样唱道:

  问:斯巴宰杀小牛时,砍下牛头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哪里?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剥下牛皮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答:斯巴宰杀小牛时,砍下牛头放高处,

    所以山峰高耸耸;割下牛尾栽山阴,

    所以森林浓郁郁;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铺平处,所以大地平坦坦。①

  这是藏族神话传说中关于山川产生的想象。在早期人们的意识中,似乎林林总总的山川河流均由宇宙神灵创造的,这也是圣山圣湖在原始文化中的基本定位,并成为后来产生《格萨尔》的肥沃的精神土壤。

  苯教文化是藏族古文明之一。苯教经典《十万经龙》载:世界源于龙母,它的头部变成天空,右眼变成月亮,左眼变成太阳,四颗上门牙变成四颗星星;当龙母睁开眼睛时出现白天,闭上眼睛时黑夜降临;它的声音形成雷,舌头形成闪电,呼出之气为云,眼泪为雨,鼻孔生风;血化成宇宙大洋,血管化成河流,肉体形成大地,骨骼变成山脉。这则故事十分类似汉族的《盘古神话》,徐整的《五运历年纪》载:“首生盘古,垂死化生,气成风云,身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指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髻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玉,精髓为珠石,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黍氓。”藏族的“龙母”和汉族的“盘古”都是原始社会氏族部落的首领,他们受到氏族部落后代的崇拜,并成为原始神话中的主角,进而又演变成后世民间文学创作的母题。“龙母”呈现出女性化的色彩,表明这则神话的背景是人类早期母系氏族社会对母亲的崇拜,“龙母化生”万物的内容本身也与藏族上古龙对应的生殖和丰产观念相吻合。再则,“龙母”和“盘古”神话中有关涉及世界的本源,此乃具有人类的创造意义,说明藏汉先民在审视自然、思考宇宙起源问题时就已肯定了人类自我的主体力量,并开始构建各自的审美观念。

  二、对岭国山水的描述

  藏族先民认为,自然界各种生命是彼此折射辉映、相生相长、共生共荣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自然环境,才是人间的真正乐园。

  《霍岭大战》中描写道:

  在人世间南赡部洲中心东部,雪域所属朵康地方的富庶区域,人们都称作岭噶布。岭噶布又分上岭、中岭、下岭三部,上岭叫噶堆,是岭国的西部,地方宽阔,风景美丽,绿油油的草原,万花如绣,五彩斑斓。下岭叫岭麦,也就是岭国的东部,地方平坦,像无边的大湖,凝结着坚冰,在太阳照耀下,反射出灿烂夺目的银光。岭国的中部叫岭雄,这里的草原辽阔宽广,远远望去,一层薄雾笼罩着,好像一位仙女披着碧绿的头纱。岭噶布的前边,山形像箭杆一样笔挺,岭噶布的后面,群峰像弓腰一样的弯曲。各部落所搭的帐房和土房,好像群星落地,密密麻麻,岭噶布这地方,真是个辽阔广大、景色如画的好地方。②

  这里形象地描绘了岭部落的“噶堆”、“岭雄”、“岭麦”三个地域,三个部落分布在这三个不同的地域。充满青山绿水的岭国,是人类最美好的精神家园,也是古代藏族人民心目中的神奇土地。情景交融,成为《格萨尔》说唱艺人在审美创作中所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他们在审美创作中非常注重心与物、意与象、情与景的相生相融,使心境、形神、情景达到水乳交融,从而创作出形真神全的史诗杰作。

  《公祭篇》描述:

  好像面粉堆起一高山,那是白雪皑皑玛嘉山。

  好像一潭碧湖翻绿浪,那是福运黄河水流缓。

  紫气升腾犹如聚宝盆,那是富饶家乡玛域川。③

  在史诗中,岭国是“世界的中心”,“玛域”既是黄河的源头又是“岭国的中心”。岭国的扎陵、鄂陵、卓陵三湖的周围有13座山峰,傲然高耸于群山之上,它们是岭国人的13位保护神。其中那座像面粉堆起的白雪皑皑的高山是阿尼玛沁雪山,又叫“玛嘉山”,该山是岭国和格萨尔王的寄魂山,在人们的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圣山,又被尊称为“东方大神”,常以神力护持着格萨尔王的正义事业;那一潭像翻绿浪的碧湖是福运黄河缓缓的水流;那紫气升腾的聚宝盆是富饶家乡玛域川。这同样是古代藏族人民对可爱家乡的赞美。

  《松岭大战之部》中晃同在描述岭国地形时唱道:

  我们的玛康岭地方,你若问形成是那般,

  她的形势最是特别,如像摩尼珠是喜旋。

  格卓的红色彩虹山,如像殊胜的须弥山,

  天神山、龙王山、念神山、母亲山、玛杰山、食杰山,

   这是黄河上游的七花山,是自然形成的七金山。

  黄河下游的拉龙三大谷,地方如东方胜身洲。

  上岭塞尔巴八大部,地形如南方赡部洲。

  赛绒红石岩八大部,地形如西方牛货洲。

  丹地部落十八万户,地形如北方俱卢洲。

  玛岭木江的四大部,中岭翁本布广大部,

  下岭日叉、上叉部,还有叉吾、叉肖部。

  下岭四叉达尔部,达尔上下的尕、珠部,

  达吾米错玛尔布部,如像八小洲在八处。

  毒水自旋的奶子湖,形成犹如那大海势。④

  玛康岭地方,其地形犹如喜旋“摩尼珠”;那丽如彩虹的‘格卓”山,如像殊胜的须弥山,加上“天神”、“龙王”、“念神”、“母亲”、“玛杰”、“食杰”山,是坐落在黄河上游的“七花山”或“七金山”。黄河源头的“拉龙”、”塞尔巴”、“赛绒”、“丹地”四大部落的地形如同理想王国的“东方胜身洲”、“南方赡部洲”、“西方牛货洲”少北方俱卢洲”。在《格萨尔》说唱艺人眼中,岭国的地形甚至建筑、物品都是根据宇宙的天体建构的,而这一切都是融入在神圣的山水怀抱之中的,因此,在人们的心目中岭部落是至高无上的。在佛教经典中说,宇宙无边无际,众生现居世界是其中一部分,该世界有四大洲及日月星辰等。此四洲坐落在须弥山四周咸海中之东、南、西、北四方。整个宇宙就坐落在华山圣水之中,既贴近于现实,又富于神圣感。因此,说唱艺人们将佛教宇宙观的构想就自然舒畅地融入史诗当中。《诞生篇》描述:

  如若不知道这个地方,吉苏雅的岔口在这里。

  两河并流哗哗永不停,两山对峙好像双箭羽,

  两岸草坪坦荡如铺毡,地处青蛙似的山岩前,

  顶宝龙王宝库在外面,是上师莲花生授记地。⑤

“吉苏雅”是金沙江和澜沧江的交汇之地,是一个美丽而又神奇的地方。传说,在莲花生大师的授记下,英雄人物格萨尔就诞生在这块形似“青蛙”的岩石旁。时至今日,生活在四川德格阿须草原的人们都认为格萨尔就诞生在他们的“吉苏雅”地方,格萨尔出生地的“青蛙”石、射箭石、拴马桩等遗迹仍然接受着人们的瞻仰和朝礼。英雄诞生在山奇水秀之地。

  《征服大食》中,格萨尔大王的爱妃珠牡在唱词中唱道:

  上玛地荡漾着一湖泊,宽阔的水面上翻金波,

  金色天鹅嬉水起又落,这是长系的寄魂湖泊。

  中玛地荡漾着一湖泊,宽阔的水面上翻翡翠波,

  松石色水牛横卧其中,这是中系的寄魂泊湖。

  下玛地荡漾着一湖泊,宽阔的水面上翻银波,

  雪白的海螺逍遥其中,这是幼系的寄魂湖泊。⑥

这里形象地描述了岭部落“长系”、“中系”、“幼系”三系的三个寄魂湖。这三个寄魂湖分布在“上玛”、“中玛”、“下玛”三个不同地域,三个不同的支系部落居住在不同的地域和湖畔。美丽的湖泊,荡漾着“金波”、“翡翠波”和“银波”,湖中栖息着“金色天鹅”等各种飞禽,一片静谧、祥和景象,如人间仙境,是岭国人生活的美好家园。可见,对湖(水)的崇拜,在藏族先民中由来已久,并常常展现在史诗的文学语言之中。

  此外,史诗中以山水等自然特征作为情景描写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如《取宝篇》写道:“在东方天空黎明的曙光刚刚升起,下玛域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道路上,便突然出现一群又一群的骡子,看上去就像南天卷起一团团乌云,湖面降下一阵阵暴雨,一浪推着一浪,滚滚行进;那赶骡子的脚户们,也像水面上的波浪,一层接着一层向前走着。在骡群的后面,是一群一群的牧马,一群一群的牦牛,一片一片的绵羊,一片一片的山羊,叫人分不清是假马群还是真马群,认不明是家牛群还是野牛群;看不清是牧草还是绵羊,辨不出是山羊还是羚羊。声势浩大,就像江河决口,洪水奔流,直向玛戴雅花虎滩而来。让人感到山峰也在摇动,草木好像也在行走。”⑦

  接着又写道:玛戴雅花虎滩,又分为八个滩头,“内四滩就像耳环一样圆,外四滩就像展开的虎皮一样平。它的上部是兄弟勇士们聚会的地方,中部是小伙子们练武射箭的靶场,下部是姑娘、小媳妇们唱歌跳舞的场所。那上滩是广阔的草原,草原上牧草丰茂;中滩是一片片的沼泽,沼泽上百花争艳;这下滩更是风光秀丽,树木丛丛,林园处处,果实累累。滩上共有一百零八眼清泉,一股股碧绿的泉水,从泉眼咕咕上冒,团团打转;条条溪水淙淙流淌,好像流的不是泉水,而是胶奶。林间杜鹃啼叫,蜜蜂歌唱;湖边大雁挺颈长鸣,天鹅在水上盘旋,小鸭在浅滩嬉玩”。⑧

  “团团乌云”、“阵阵暴雨”、“一浪推着一浪”、“滚滚行进”、“水面上的波浪”、“声势浩大”、“江河决口”、“洪水奔流”、“一片片的沼泽”、“一股股碧绿的泉水”、“咕咕上冒”、“团团打转”、“条条溪水淙淙流淌”和“胶奶”等,都是以水的特征来做比喻的。岭部落水草丰茂、鸟语花香,不仅是人们理想的天然牧场,而且也是野生动物的乐园。遍地的牛羊马群,竟然都分不清是真是假,就像奔流洪水,使人们感到山峰在摇,草木在走。广阔的草原上,小伙子们射箭练武,姑娘们载歌载舞。这就形象地描写了岭国的美好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

  三、对黄河等江河湖泊的描述

  《降霍篇》中,霍尔白帐王为了夺取珠牡,派赛沃鸟前去岭国侦察。赛沃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探明了岭国的情形,返回后述说给了白帐王:

  我飞往岭国的花花岭,那是南赡部洲中心地,

  那是高原吐蕃发祥地,长江黄河发源在那里。

  玛域上部连着天竺国,天竺本是法运形成地。

  高山峡谷下面连汉地,汉地财富丰盛兴贸易。

  南面边界连着阿底戎,那里五谷丰登人畜旺。

  这边与我阿钦滩毗连,兵强马壮威名传四方。

  白岭实力能与汉印比,地势高险雄关隘口坚。

  上有保护神山十三座,下有巍峨险峻九座山,

  中有六山高耸入云端。河脑上部如同狮子胸,

  下有六条河水流的欢。河阳白岩九重山矗立,

  河阴森林茂密千嶂暗。下河三道神谷相交汇,

  河腰是羊羔的喜乐园。玛嘎勒有上部神仙原,

  玛嘎雅有花花老虎滩。还有幽暗黑谷绕宗城。

  著名险地要冲就这些,其余天然屏障数不清。

  黄河之水如铁流,滚滚波涛泻千里。

  小浪好像苍狼跑,大浪犹如滚岩石。

  两岸悬崖魔张嘴,势如死象欲倒地。

  看似鳄鱼把腭弹,更像龙魔在叹息。

  千里黄河湾对湾,湾湾都有讲经场;

  千里黄河湾对湾,湾湾都有刑法场;

  千里黄河湾对湾,湾湾都有跑马川;

  千里黄河湾对湾,湾湾都有习射滩;

  千里黄河湾对湾,湾湾英雄有豪言。⑨

  在黄河源头人们的心目中,最长的江河是黄河,最高的山峰是阿尼玛沁雪山。人们总有一个美好的梦想,那就是壮丽的阿尼玛沁雪山和美丽的黄河永存,美好的岭国家园永驻。史诗对自然景观的刻画,构成了一幅动态的自然山水写诗画意境。从中可以领略到高原人们与自然为友、自然为美的心理、意识、愿望、憧憬和生活方式。唱词提到的“花花岭国”是“南赡部洲中心地”,也是“吐蕃发祥地”,“长江黄河发源在那里”。在岭国“有保护神山十三座”,还有“滚滚波涛泻千里”的黄河。在“湾对湾”的黄河源头,有岭国的“讲经场”、“刑法场”、“跑马川”、“习射滩”等,仿佛将岭国的神奇和黄河的壮丽都逼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从这里又看到,人们将岭国的“讲经场”、“刑法场”、“跑马川”、“习射滩”等人文景观自然而然地与自然山水合而为一,将人们的生活、文化活动衬托在美丽的自然山水环境中,这就为史诗增添了无穷的趣味和活力。

  《公祭篇》中,格萨尔在一段唱词中唱道:

  我从天界降生人间时,曾说野鸭不弃小湖水,

  碧湖清水不忘野鸭子,夏季来临互相有联系;

  曾说大鹿不把石山离,青石山岭不把鹿忘记,

  花草茂盛跟它有联系;白岭大王不停唤天神,

  天神永远保护不忘记,这与郑重誓言有关系。⑩

  湖和野鸭、石山和大鹿、天神和格萨尔王,形成了自然和动物、人与天神谐和相处的关系。每当夏季来临,成群的野鸭子在小湖中游荡戏嬉,那是因为小湖在养育着它们;大鹿之所以在青石山岭中自由栖息,那是因为青石山岭上茂盛的花草在饲养着它们;格萨尔王之所以降妖伏魔,那是因为天神在保护他。这种以山水为衬托的闲情野趣般的描写,无形中带给人们无限美好遐想。

  山环水绕是藏民族生活的主要环境,也是文学创作中的主要取材对象。《霍岭大战》中有这样的描述:

  天鹅展翅飞北方,是去碧湖把家安。

  如果湖水不干枯,天鹅自会落湖边。

  绵羊奔向高山岗,是把青青花草馋。

  花草若未遭霜杀,绵羊自会上草山。

  杜鹃飞向森林里,是因果多食新鲜。

  果实若未遭雹打,杜鹃自会来林间。

  达萨离家去岭地,是为成亲寻夫君,

  如果囊俄他在家,达萨自会留白岭。[11]

这里表明了人与自然互相依存的关系,这种依存关系是置于山水的载体之中的。在对自然山水进行美妙描写的同时,这些对破坏自然的恐惧情绪的表达,从反面衬托了人们对自然美丽环境的热爱和对山水自然遭到破坏的痛惜之情,更加突出了古代藏民族的山水为喻的审美观念。

  按《降霍篇》讲述,霍尔国入侵岭国后,霍岭两国在黄河两岸对垒,岭国的环境遭到了破坏。正如岭国的大英雄嘉擦谢噶所说:

  白岭神部落头人,请把嘉擦话来听!

  白帐霍尔太猖狂,肆无忌惮欺白岭。

  囊俄小弟被残害,还专挑杀勇士们。

  仅仅这些不为足,又在山谷扎兵营。

  茵茵绿草被踩死,清清流水被弄混,

  林木被砍被烧光,所有坏事都干尽。[12]

  敌人的入侵使岭国人民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惨重代价,他们也进行了义无反顾的反击。于是,才生成了阿努斯潘捐躯黄河水、绒擦战死霍尔军营的诸多感人肺腑的故事。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岭国军队只好撤出战场,而霍尔却占领了黄河两岸的岭国国土。“霍尔兵马在黄河两岸一住就是五个月,吃光了阴山的牧草,砍完了阴山的林木,撤除了玛沁奔热山(指阿尼玛泌雪山—引者)上的神坛。不仅如此,还把佛塔、佛堂和路旁的寺庙全部摧毁,佛像和佛经全部抛入水中;而那些出家修行的僧人和尼姑,有的被屠杀,有的被抢走。真是做尽了坏事,丧尽了天良。”[13]这当中充分体现了古代藏族探索大自然、了解大自然、保护大自然和回归大自然的不朽探索和思考。人的生命意识的核心,是对自由与完美的渴望与追求,而只有在自由自得的心境之中,人的这种本性和真情以及深层的心理意蕴,才能得到更好更深的表现。艺人们深知,若要获得对宇宙精神的神会妙悟,则只有置身于大自然的圣山圣水中,才更易达到最高的审美境界。这也是山水为喻的表现手法之所以为艺人们所喜好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四、对岭国人物性格的描写

  山和水,是自然界最具魅力的,因而也最能代表藏族人物的个性,因此常被运用到对岭国人物性格的描写当中。《格萨尔》中将人物的特性赋予山与水的寓意,两者相得益彰,体现着鲜明的审美价值取向。以老总管王为例,他是“岭地三十名英雄”、“三十名头目”和“三十名有权势者”的总首领,德高望重,智慧超群。正如《天界篇》形容道:

  这位总管王,他平日行动迟缓,就像是大象迈步;说话缓慢,就像那大江的流水;性情温和,犹如春天的太阳;出事稳重,犹如须弥山峰;胸怀宽广,如同无垠的大地。今天不知为啥,竟像老山羊一样咩咩地叫,又像老狗一样汪汪地吠。[14]从中可以看出,“大象迈步”是稳重的象征;“大江的流水”是做事有条不紊的象征;“春天的太阳”是性情温和的象征;“须弥山峰”是做事稳重的象征;“无垠的大地”是宽广胸怀的象征。

  《天界篇》中描述:

  人寿长久愿如金刚岩,社稷稳固愿如须弥山,

  气运兴旺愿像如意树,命运坚牢愿同大地般![15]

这就将“如金刚岩”比作能长命百岁的“人寿”;将国家的社稷比作稳固的“须弥山’;把人的“气运兴旺”比作“如意树”,希望人的“命运”像“大地般”一样“坚牢”。

  此外,《天界篇》中,当天神之子就要诞生在岭国时,总管王做了美梦后,便首先召集岭国的要员开会,在给弥钦·杰尉伦珠和嘉洛·东巴坚赞的信中,开头一句中便以“纯洁善业的海洋”、“纯洁善业的乳海”作了修饰性的赞美。当弥钦·杰尉伦珠接到总管
王的信时,同样以传统的谚语作了对答:“世间有句谚语说:伟人、大山与大海,坚固不动稳坐好;大政事业忙乱首领迷方向,大山动摇频繁村民遭劫难,大海向上泛滥土地会被淹。”[16]这就将“大山”、“大海”与“伟人”联系在一起,置于同等的地位,这是以山水为喻的审美价值观的典型表现。格萨尔是人们心中的伟人,同样具有“大山”般的气质、“大海”般的风范。这座大山始终没有动摇,并且扫除了人间的妖魔鬼怪,人民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个大海永远也不向上泛滥,广阔的大地成为人们安居乐业的美好家园。

  《赛马篇》中讲:“在英雄的岭部落里,上至年迈的叔伯,下至幼稚的少年;贵自有权势的达绒晃同,贱到没有地位的古如,一个个求娶珠牡的愿望,比起得到王位和财宝来还要强烈。”晃同在家中摆上了宴席。在宴会上,以山水为喻对参加宴会的贵宾作了赞美。“在宴会上,首座的上师,犹如天空的日月;稳重的叔伯,如同须弥大山;贤惠的姑娘,宛如湖面的白冰;威武的英雄,犹如支支神箭;漂亮的姑娘,恰似夏日的花朵,大家汇聚一堂,看上去真像山口飘来的雪花、山谷腾起的浓雾。”总管王理当形容为“须弥大山”,“贤惠的姑娘”自然如“湖面的白冰”,在形容高朋满座时比作“山口飘来的雪花”和“山谷腾起的浓雾”,贴切地描绘出生动的岭国人物形象。在这次宴会上,将丰盛的宴席形容得更加淋漓尽致。“一时间,奶酪、酥油等三百食品,如像海潮汹涌;瓜果等三甜食物,好似蜜雨倾注;熟肉酥油等食物,犹如大山塌崩;香茶和美酒,如同河水流淌,纷纷端了上来。”[17]“蜜雨”、“海潮”对“瓜果”、“奶酪”,“河水流淌”对“香茶和美酒”,极为贴切。

  《降霍篇》中,将须弥山看作是幸福美满之父母的象征。

  古时藏人谚语说:儿孙俱全的父母,

  幸福美满像须弥,福态就像海中珠,

    被人羡慕似酥油,自己安乐如甘露。[18]

  岭国和霍尔国大战中,为了降伏霍尔白帐王,格萨尔只身来到霍尔国,装扮成一个卦师,用石子给珠牡算卦,其中也用山和水来作比喻,而这里的山水却具有反面的象征。当算到第五颗石子的时候,珠牡问霍尔王的命运,卦师回答:“这卦像显示,霍尔王的脖颈比牛的还硬,傲气比山还高,色欲比麻雀还旺;事端比大山还重,自己以前造成的纠葛,最后比江河还要长。若不是这样,他的洪福就很大。”[19]这就是说,霍尔王的脾气比牛还倔强;傲气赛过山;为了夺得美女,不惜任何代价;挑起的事端比大山还重;造
成的罪孽比江河还要长。

  此外,圣山圣水还作为权力、勇猛、人鼎兴旺的象征。正如《公祭篇》中讲:

  若不知道这地方,这是僧珠达孜大王宫,

  是天神胜利的无量宫,眼见城堡不堕恶趣中。

  像座水晶宝塔大雪山,那是玛嘉神山貌威严,

  它象征大王你地位尊。那座彩虹格卓红石山,

  好像红虎面部笑纹满,象征大臣勇士都勇猛。

  碧水缓缓流淌那黄河,水深如湖鱼儿在畅游,

  象征部落人多权势重。[20]

  这些都是以水和湖作比喻的。从这林林总总的比喻中可以看到,藏民族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乃是围绕着山和水这样一个主题,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展示了古代藏民族的自然观和审美观。其审美取向和价值取向融入于自然观之中,是以自然观为基础的。

  五、古代藏族山水为喻的审美特征

  综上所述,《格萨尔》所反映的古代藏族山水为喻的审美观,是藏族先民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千百年来,这种一脉相承的山水等自然崇拜理念,在历史的长河中以特定的方式世代传承,一直延伸到现代人们生活的各个层面,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一种文化习俗,也成为藏族传统宗教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在这些内容中虽或多或少地带有一些原始宗教观念,但却暗含朴素的唯物观。而山水为喻的审美价值观正是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这种山水为喻的审美特征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人物的塑造方面充分肯定了人性的主体作用。反映多样统一的自然景观,人们从宏观的“和谐”的现象之中得到美感。任何一种文化都有民间文化的成分,因为这种文化总是由特定的地域、特定的人群共同创造、共同繁荣起来的。这种文化并不是随着这个地区人群的出现而出现,而是经过这个地区的人的实践而逐步出现、发展、繁荣的。人,在这里依然是最活跃的因素,人的实践活动是民间文化存在和发展的根基。古代藏族山水为喻的审美观也不例外,特定的自然环境—巍峨的山、圣洁的湖、广茂无垠的草地、变换无定的自然气象,孕育了勤劳勇敢的藏族人民,也造就了他们独特的风俗习惯和传统文化。大自然造就的山川、海洋、丘陵、江河、泽薮、谷泉等山山水水都是崇拜的神灵,尤其是山川湖泊,一直是人们祭祀的重要神祇。藏族人民与圣山圣湖相生相伴,自然也就形成了山水崇拜的思想观念。

  有了人类才有人类的文明,而大自然才是人类诞生和成长的摇篮。无论早期苯教经典《十万经龙》记载的世界源于龙母的故事,还是《格萨尔》记载的龙母廓姆诞生格萨尔的故事和龙女珠牡成为格萨尔之妃子的故事,都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亲和的,都是宇宙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与自然万物息息相关、相交相融,山水自然、天地万物都可以和人的生命直接沟通,合成一个有机整体。也正是古代藏民族的这种传统审美意识决定了史诗的构思中包裹宇宙、涵盖古今的整体性形态内容。

  在藏民族的思想观念中,山是阳性的象征,水是阴性的象征,“阴阳和气”而生万物。山是念神的居所,水是龙神(水神)的居所。黄河源头的阿尼玛沁雪山,既是岭部落的寄魂山,又是父神的形象;而扎陵、鄂陵和卓陵三湖,既是岭部落的寄魂湖,又代表了母神的形象。父神与母神的有机结合就是阴阳结合的一种重要表征。因而,古代藏族审美意识中讲求事物内在的规律性和一致性。以慧眼灵心去超越时空、超越物象,直接潜入到宇宙自然的底蕴,从而始能容纳万物、识别万物,进而整体上把握浑融合一的美之精髓。

  其次,主题思想方面注入了宗教的思想情感。反映“人化的自然”,山水美和生活美相交融,让人们从多层次的“美好”图景中得到美感。高原的每一座大山、每一条大河、每一个湖泊,几乎都伴随着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内容也包括了天地的形成和人类的起源,并给自然万物注入宗教的内容,由此产生了无数个圣山圣湖,而对圣山圣湖的崇拜,是藏族先民自然崇拜的一个重要方面。在“万物有灵”的宗教思想影响下,人们观念中的自然山水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自然山水了。它既是神山神湖,又是人们的灵魂寄存处。人们给山水实体寓于了人性化的成分,使之成为岭国的父神和母神而走向神灵的殿堂。这虽然是一种宗教意向上的神学观念,但却暗含了藏民族对人性的自我肯定和自我完善的朴素的唯物观。山神和湖神(水神)崇拜的观念无论对于古代还是对于现代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均有很大的影响。冈底斯山、阿尼玛沁雪山以及玛旁雍错、纳木错,在藏民族的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因此这些自然物体与《格萨尔》及其说唱艺人有着密切的联系。许多格萨尔说唱艺人都曾朝拜过这些圣山圣湖,如著名的说唱艺人扎巴、桑珠、玉珠、才让旺堆等人均转过冈仁波且,尤其是才让旺堆与这座山更有着特殊的缘分。他曾磕着长头绕转了神山和神湖13圈,此后便开始了他的《格萨尔》说唱生涯。为此,圣山圣湖崇拜与格萨尔说唱艺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成为说唱史诗中的重要素材,使山水为喻的外在表现丰富而多彩。

  圣山圣湖的祭祀活动,使《格萨尔》说唱艺人既得到了一种精神的超越和情感的慰藉,又陶冶了他们的高尚情操,同时还启迪了他们的创作灵感。从此,艺人们对《格萨尔》的说唱一发不可收拾,有的说唱数十部,更有多达百余部者。这就实现了他们对宇宙精神的体悟和自我存在的价值。艺人们在史诗创作过程中,不是“触物生情、“情以景生”、“触景生情”以及“借景抒情”,而最大的特点是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深深地融入了宗教神学的思想,他们心目中塑造了万能之神格萨尔,将自身对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尽情地诉诸于其中,这些情感积郁、酝酿、膨胀、激荡于心中,缝时就发,势不可遏,唱出了流传千古的英雄史诗《格萨尔》。《格萨尔》所反映的山水为喻的审美构思,是说唱艺人与自然灵秀之气化和,他们的想象力超越了多样复杂的自然物象,直达宇宙万物的生命本源,触摸到了自然万物的底蕴,把握到了山水自然中宇宙生命的节奏和脉动,获得了认识上的升华,从而也构筑心灵化的审美意境。[责任编辑 保罗]

注释:

①佟锦华主编《藏族文学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第10~12页。

②《霍岭大战》(汉译本)上册,青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③《公祭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753页。

④见王沂暖、王兴先译《松岭大战之部》,敦煌文艺出版社1991年11月版,第36页。

⑤《诞生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452页。

⑥见青海省民间文学研究会搜集翻译《征服大食》,第317页。

⑦⑧《取宝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656页。

⑨《降霍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年9月版,第950页。

⑩《公祭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751页。

[11]《降霍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005页。

[12]《降霍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041页。

[13]《降霍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112页。

[14]《天界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389页。

[15]《天界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391页。

[16]《天界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391~393页。

[17]《赛马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560~562页。

[18]《降霍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094页。

[19]《降霍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315页。

[20]《公祭篇》,见《格萨尔文库》(藏文版)第1卷,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760页。

  [作者简介]丹曲,副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博士、甘肃省藏学研究所副所长,现于北京大学外国语言学院东语系博士后流动站从事研究工作,主要从事《格萨尔》研究。

(责编: 张素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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