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而古老的拉萨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小盆地中，这些山不仅造型奇特，而且历史古老，有着无数神奇的故事和传说。我在拉萨的时候，很喜欢圣城周围的山。那时我先是住在贵族夏苏的旧邸，后来在贵族夏格巴和雪康的旧邸，不论前面的门还是后面的窗都对着周围的山。这些贵族府邸屋顶是一个宽敞的平台，成了我最为理想的观景地。每回登上楼顶，周围的山好像不约而同地向我靠拢来，在我身边静静地伫立，它们离我是这样近，这样近，我不仅能看清山上的石头草木，还能看出这些山的音容笑貌。我觉得它们有一种灵性，与我的思想的情感是那样息息相通。

我把这种感觉跟一位藏族老先生讲了，他立即赞同我的看法，他说我的看法没有错，这些山的山头确实都是朝着拉萨城的，不过不是对老师你有什么意思，而是向大昭寺的释迦牟尼佛祖顶礼致敬。有一个例外是，南边的恰迦噶布（白鹰粪山），似乎有点不恭敬，把背对着圣城，所以，每年传诏大法会的时候，都要用土炮对它进行轰击。

对这位老先生的说法，当时我并没有完全苟同，也说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当时拉萨的空气特别纯净，没有任何污染，能见度极好，把景物拉得很近很近的缘故吧。

那时候，我每天照例早早起来，到楼顶进行晨炼，周围的山峦，它们正盖着柔轻绵卷的白云，睡得特别的香甜！一阵阵晨风吹过，它们都睡眼惺松地从云被里探出头来迎接新一天的到来。而傍晚拉萨西山的晚霞是最美的了，美得叫人心旷神怡、惊心动魄，一辈子也忘不了。有时它像火山一样喷射，有时又像纯金一般的辉煌，当那五颜六色的云霞，迸发出万紫千红的异彩，流照于整个拉萨圣城的时候，我们真以为自己置身于香巴拉的神仙世界！

拉萨夏天多夜雨，早晨我总是在鸟雀欢鸣和农民赶着毛驴进城的吆喝声和牲畜脖子上的铜铃声中苏醒，打开门窗，室外已经是晴光一片，夜雨还在檐间滴哒有声呢！而拉萨周围的山有了雨的滋润，一天比一天精神，成群的牛羊，放牧到了山顶，隐隐的可以听到牧歌声声。人们往往把拉萨和风雪严寒联系在一起，其实，我在拉萨这么多年，很少看见拉萨城里下雪，有时早晨起来，看到周围的山山岭岭覆盖着一片茫茫的白雪，而城里却暖意融融。

宝瓶山和水晶崖

时间长了，我和拉萨周围的山渐渐熟悉起来。最早结识的是拉萨大桥那边的奔巴日，译成汉语叫宝瓶山。每年藏历年正月初三，拉萨的男男女女都到山顶插旗、挂幡，祈请一位称做赤尊赞的护法神保佑风调雨顺，六畜兴旺、家宅平安！藏历五月十五，称为南瞻部洲烟祭日，居民们又要爬山头煨桑祭神，巨大的烟柱直上云霄，把节日的气氛烘托得特别浓烈。那时候我正年轻，精力过剩，好几次和一个叫丹增贡布的演员比赛爬山，过了拉萨大桥就往上爬，不到一两个时辰爬到高高的山顶，站在一块巨石之巅，向整个雪域高原大声吼叫。然后我们从这里向下看拉萨城，看拉萨河，看拉萨的村庄和寺庙，大小山头，真是另有一番感受！

我结识的第二座山，应该是堆龙德庆县东嘎地面上的协嘎日水晶崖，它像一个巨大的屏风，矗立于拉萨古城的西北，犬牙交错的崖尖，好像无数支长矛短剑，齐刷刷地刺向无限深邃的苍穹，构成了一幅横空出世、傲然独立的标志性景观。山下是从藏北、山南，甚至更远的地方进入圣城拉萨的必经之路，这座崖峰总是远远地进入人们的眼帘，它使无数信徒香客、商队、旅人，还有中外游客，在走过漫漫长途、历经了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而磕长头磕到拉萨的人们，更是觉得已经投入了圣城的怀抱，其兴奋和快慰可想而知。

关于协嘎日水晶崖的形成，著名藏学家和民间艺术家洛桑多吉先生40年前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神话般的传说。他说早先水晶崖非常漂亮，通体冰晶玉洁，在晴空中闪闪发光。有一天，东边哲蚌寺里的七千七百个喇嘛，正围着一口大得不能再大的铜锅，准备喝滚烫的酥油茶，忽然有一只大鹏金鸟俯冲下来，用爪子抓起铜锅腾空而去。喇嘛们刚开始是惊呆了，接着就抓起石头、棍棒、吹着号角，敲击鼓锣追赶，鹏鸟有些惊慌，爪子也烫得受不住，大铜锅跌落下来，酥油茶像瀑布一样浇泼在水晶崖的峰顶，好端端的山崖被冲刷成现在这个模样……

“文化革命”期间，我下放到了这座山崖下的东嘎地方，生活了四五个年头，从此我和这座山崖更为亲近，有时简直成了我农村生活的一部分。白天，无论劳动、写作还是开会，总能悠然看到它的身影。夜晚，它就立在窗外，伴我安然入梦。我经常看见雄鹰在峰顶盘旋，甚至还看到过岩羊兀立于峻峭的峰尖，像一尊雕塑技巧极高的石头造像；我还见过尼泊尔人脱下鞋袜爬上崖峰顶礼膜拜。据说岩洞里住着他们崇信的神灵。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我还和东嘎青年们一起上去掏过鸽子粪。出下有一处叫做玛波日东（红山头）的小山包，乡亲们提醒我说，在细雨霏霏或月色朦胧的夜晚，往往会有一位美丽的女子坐在上面，不停地梳理着瀑布一样长长的黑发。这里是东嘎到县委的必经之地，有时候夜半更深我独自经过，真是有点忐忑不安，不时偷眼看看山包上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