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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玉树日记

扎西 发布时间:2018-04-23 08:39:00来源: 中国西藏网

编者按:2010年4月14日,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县发生了7.1级地震,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地震发生后,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面对巨大灾难,全国各族人民心手相连,共同帮助玉树人民抗御地震天灾。8年见证了生命的逝去,也见证了生命的不屈。曾经满目疮痍的玉树已涅槃重生,孕育着新的生命和希望。因为记得,所以怀念。现将《中国西藏》杂志对玉树地震的系列专题报道再次刊发出来,以祭奠那些逝去的生命和那段消逝的时光。

图为地震前的结古寺。摄影:程德美

玉树地震已经过去三个月了,除了每日关心来自家乡的各种信息以外,我将自己在此期间的日记整理了出来。离开家乡外出读书工作10多年,但在灾难发生之后重回玉树,恍惚从未离开过那里,灾难中的家乡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淳朴的玉树。整理日记时我一直在想,这次地震虽然看上去变化最大的是地面上的建筑和景象,但其实变化最大的是经历了这场灾难的人的内心,包括我在内。

图为在玉树机场,解放军正在紧张地搬运救灾物资。

2010年4月14号

上午突然接到短信,说玉树地震了你们家没事吧。很吃惊,马上给家里打电话,座机没人接,打姐夫的手机,姐夫喘着气说,家人都没事,家周围的左邻右舍也基本没事,说完就挂了电话。我马上告诉正在北京和我同住的母亲,我说地震了,玉树地震了。母亲问我,你说什么?我又慢慢重复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放下电话,我感到庆幸也很悲伤,看到网上的消息:“青海玉树县发生7.1级地震””。

图为地震前的结石镇。

2007年,我回过一趟家乡,那时候家乡多么美啊。结古镇山水灵秀,民居错落有致、五颜六色地排开在结古河谷地。我从小在这个小镇长大,一直到15岁离开家乡到内地学习。结古镇的每条街巷,都记录着我儿时顽皮的足迹,周边山脉的褶皱是我发呆时思路的枝蔓,包括穿过结古镇的两条不大的河流,更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夏季我们经常在冰冷刺骨的河中游泳,冻得实在受不了,就会在下午灼热的阳光下炙烤,皮肤有时候会被晒伤脱皮。

结古寺坐落在结古镇东北的山包上,护佑着这个高原小镇。它是个萨迦派的寺庙,大部分建筑有着蓝底红白的条纹装饰。夏季绿油油的山上,有这么一座漂亮的寺院衬托,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见到的。一些退了休,或者在家闲着的人,每天就像上班一样,会到这个寺院转经,人流和诵经声慢慢流淌,伴着清晨温暖地照耀着结古镇的阳光,迎接小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静而富有色彩的生活。

图为解放军为受灾群众分发食物。

然而,今天,这一切在这突然而来的灾难面前都停止了。现在,母亲和我都在京城,母亲的两个亲姐姐以及她们的家人,我的表哥表姐们却都在那片废墟上幸存下来。今晚他们会从危房里拿出帐篷,搭建好后住进里面,就像每年的赛马节那样。因为玉树夏季的时候都有在草原上露营过赛马会的传统,所以都很有在户外过夜生活的经验,我想只要是幸存下来的人,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

但随后呢?他们的生活会如何?

图为解放军帮助搬不动帐篷的灾民运送帐篷。

2010年4月15日至19日

这几天我基本无法正常睡觉,很想直接加入那些救灾的队伍。但母亲让我忍住了冲动,每天上下班,心思很乱,和灾区通话、看现场直播。看到(时任)回良玉副总理亲临灾区,很欣慰也很吃惊,因为玉树的海拔很高,我虽然出生在那里,在内地呆久了,回去都要适应几天,但副总理亲临灾区后,立刻投入第一线指挥救灾,真不容易,我从内心里佩服他,这也说明国家对家乡救灾的重视。

紧接着,(时任)温家宝总理也亲临救灾第一线,他就在玉树三岔路口废墟上,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街头,指挥救灾、和灾民还有救灾人员会面。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温总理近70岁了,那么大年纪的老人,先不说最正常的高原反应,还有余震突发公路塌方,灾区流行的瘟疫,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救灾第一线的。这下我更加放心了,温总理都来了。没想到,(时任)胡锦涛总书记也到了灾区,当时很多遇难者都救助出来,家人和灾民都基本得到了安置和照顾,当(时任)胡总书记在黑板上写上:“新家园,会有的;新校园,会有的”的时候,我觉得玉树在全国救助的温暖怀抱下,在国家领导人如此高度重视和关怀下,一定会尽快恢复和重建,一定会重现昔日的美好。在爱的怀抱中,我看到了希望。

图为禅古寺仅存的能够站立的残骸。

2010年4月20日

几天前,我去拜望在北京的结古寺堪布更尕松保。他妹妹的孩子被倒下的房子压死,很多从巴塘迁居结古镇的亲戚遇难了,结古寺又向来是人们的信仰所在,震后要做的事很多,他在震后第二天就买了机票准备回去。走之前,社会各界很多友人都到他那里捐款捐物,我也捐了一些钱。没想到,随后就在电视上看到他在救灾现场和(时任)胡总书记握手。他真的回去尽力指导结古寺的僧众救灾了!

因为害怕墙壁倒塌,这些珍贵的佛像还只能暂时留在废墟里。

我也恨不能马上回到玉树,回到那个我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单位今天的例会上,我郑重提出:如果有去灾区采访的任务,请第一个派我去。领导很理解我。下午,通知我去灾区工作。玉树,我要回来了。

2010年4月21日

上午在机场听到开车的师傅说,昨晚中央电视台举办的赈灾晚会已经募捐到21个亿!很欣慰,很感激,爱心已经快把玉树淹没,我相信这些钱将公正合理慈悲地用于改善玉树所有同胞的生活。

下午两点半到达青海西宁机场,那里弥漫着浓厚的救灾气氛。机场上停着前往玉树的救灾飞机:空军伊尔76,据说能运两辆坦克。表哥打电话说:“这次飞机都能把大型的机械,类似机械挖掘机什么的,运到玉树,帮了挖掘幸存者很大的忙。”等行李时,看到几个中国电信救灾人员,也是从北京赶过来的,穿着很艳的绿色工作服,等着托运的装着救灾电信设备的箱子。看来救灾已经进行到更深的层次,不光是救助伤员和幸存者,已经到了保障和恢复灾区正常生活的阶段了。

飞机上还看到一拨玉树藏人,大部分都是老太太,她们去内地朝佛,朝拜峨嵋山、普陀山、九华山、五台山这4座在藏地被视为佛教圣地的神山,躲过了这场灾难,真是万幸。出机场时,我看到在门口停了一长溜救护车,都是临近几个省和全国支援的,大概有30多辆,说是运送飞机上下来的伤员。

2010年4月22日

好不容易才弄到前往灾区的机票,是运送救灾物资和人员的军用飞机,每天好几趟,登机程序从简,航班时间也不是特别确定。第一次坐这种飞机。本来去玉树的航班一周才有两班,现在是民航班机一天一班。拿到机票,匆忙赶往机场,好多东西没来得及准备。经过简单的安检后,在机场的航站楼里我们等待不确定时间的航班,很多赶去救灾的军人、医生、工程技术人员也都默默在那里等候。整个气氛很严肃。有些大夫就穿着白大褂和消毒衣物等在那里,准备随时接治从玉树灾区下来的重伤员,很像是战争片中的紧急场面。我又一次庆幸玉树机场在这次救灾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飞机起飞了,机上除了救灾物资,人员很少,只有些军人、工程技术人员、还有我。从高山深谷中掠过,出现一片很大的草原,我知道这是玉树的巴塘草原,机场就要到了,我魂牵梦萦的家乡就要到了。

飞机落地,机场很小,没有类似内地大机场的通道,直接从悬梯下到地面,同时看到军人们忙着从飞机上卸载大包大包的救灾物资。玉树机场离结古镇26公里,似乎没受到地震影响,航站楼、跑道等都照常使用。机场周围都是草原,面积很广,有零星的几户人家,远处悬崖边有个寺庙,看上去都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

有人来接我,上车就往结古镇赶。路况很好,看不到地震的痕迹,他们说有些路段已经抢修好。再往下经过禅古电站,发现电站建筑有一些裂痕,所幸大坝完好,否则下游的民众就要同时面对两种灾难。我看坝里的水也已经多半放掉。接着往前就是这次受灾最严重的禅古寺,本来这个寺庙在路对岸的半山腰,很雄伟,现在基本看不到什么建筑,只有一片废墟。山脚下的草甸上扎满了蓝色的救灾帐篷,帐篷外堆了两大堆矿泉水、方便面、饼干之类的救灾食品。看来救灾物资发放的很全面,连禅古寺这么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禅古寺的一排白塔和莲花生大师像保存下来,那些镀金部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进入结古镇,儿时熟悉的街道映入眼帘。街道周边的建筑都成了废墟,但加油站还保留完好,似乎还能使用。清理废墟的挖掘机在忙来忙去,人们乘着各自的交通工具来来往往。从场面上看,已经没有了刚地震时的慌乱无序。

2010年4月23日

今天在震区转悠时,碰到一位老阿妈,她说那天地震时,她正在结古寺山边转玛尼堆。因为她所在的地势比较高,又幸好在玛尼堆没倒塌的一边,看到了全部景象。她说:地震是从隆宝滩方向,也就是结古镇西边过来的,平时坚固的大地就像大海的“波浪”一样,瞬间从西冲了过来,波浪所到之处,房子就像沙子做的一样,马上倒塌了。波浪打到结古寺山脚下,碰到山体岩石,大部分被弹回去,向另一个方向震开去,那震回去的方向就是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西航村。整个过程很快。

我一个在中学教书的表姐说,地震发生时,她正在去学校的路上,亲眼看到大地晃动,很多房子就那么倒下去,人们惊慌失措,想跑都很难,因为地面就在不断波动中。在灾难来临时,各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有救助家人一起逃生的,有自顾自的,有逃生后又回去救助家人却遇难的,有全家人都被压在下面的。

采访中,我听到家人、邻里间相互救助的故事最多。刚开始,国家救援队主要是救助学校、幼儿园、机关、旅馆这些人口密集、救助难度大的地方,而散布在结古镇周边各地的居民区,都是在第一时间自救。可能我们藏人对生死比较达观,也可能藏区灾难比较多,这次地震时,结古镇人第一时间从倒塌的房屋逃生后,马上救援自己的亲友、邻居和身边其他的灾民,这让参加过汶川大地震救援的专业救灾队都很吃惊。

据一个僧人说,他在古籍上看到,一千年前,玉树曾是个繁华的文明集中地,后来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随即,这个文明之地变成了遗址,于是这里就有了“玉树”之名,而“玉树”在藏文中原本就是遗址、遗迹的意思。后来人们慢慢从各地移民过来,又把玉树发展到社会经济都比较繁荣,结果又遭遇一场地震。在乡人的叙说中,这好像是玉树的宿命。

图为地震前结古镇中心广场格萨尔王像。

2010年4月24日

这已经是在灾区的第三天了。感觉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对满街的残垣断壁感觉不是那么触目惊心。在采访时到了饭点,我就拿个饭盒到救灾赈济点去领取食物,在结古镇很多地方都有这种点,大部分都是军队和单位组织的,还有一些是当地寺院和从外地来的志愿者自发组织的。我在玉树州职业中学的救灾帐篷点吃了一顿午饭,是烩菜和米饭,还有一些水果和汤。看到职业中学的学生们很耐心地排着队领取午饭,发放食物的是二炮部队的一个炊事班,可能是已经很多天了,军人和孩子们已经很熟络,发饭的同时还开着玩笑,气氛很融洽轻松,那一刻会让你忘了是身在灾区。我也排在队伍的后面打饭,轮到我时,我告诉那些军人我是记者,他们没有过多的追问就给我打了饭,因为在灾区所有人都是互相扶植和帮助,用不着客气。让我感慨的是,当我打完饭时,问这些年轻的士兵有没有吃过,回答是没有,后来我看到他们在帐篷里泡方便面。

图为在格萨尔广场燃灯祈祷亡者早日转世超生。

晚上我住进了工作站。工作站在结古镇文化公园的南面,这里也住着很多灾民。虽然是灾民,但可以看出他们过去的生活还是很殷实。有些家庭住的帐篷周围拴着很多条藏獒,可以看出品相都不错,如果进入市场应该都有几十万的价格吧,救灾帐篷周围也都停的是很好的越野车,他们去领救灾物资就开着这些车去。我想,只要这些家庭中的人员没有伤亡,灾后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生活。晚上睡下之后,还有很多周围的灾民揭开帐篷门帘进来,要求给手机充电,因为周围只工作站有发电机。

图为结古镇唯一的清真寺穹顶塌了。

2010年4月25号

从今天开始和工作组成员一起正式考察结古镇的受灾情况,主要是去了三座寺庙,结古寺,禅古寺,和镇中的清真寺。清真寺就坐落在镇中心广场的南面,我们先到了那里。清真寺毁坏地很严重,礼拜堂屋顶上的那个穹顶完全坍塌了,周围的墙体没有倒,但已经完全无法使用。清真寺的阿訇告诉我们,结古镇生活着几千名穆斯林,多是从河湟地区来这里做生意的,这次地震清真寺被毁,有72人遇难。震后青海的各地群众,尤其是穆斯林团体积极捐款捐物支援他们。一些已经领到帐篷的藏族同胞,也把穆斯林兄弟请到他们的帐篷中去住。说到清真寺的坍塌,阿訇哭了,眼睛里含着热泪,这座不大的清真寺,是他几十年来到处募捐筹集了1000多万元修建的,很多材料和装饰都是传统手工工艺。

结古寺看上去受灾情况不是很严重,很多房子都还立着,但据僧人们讲,那些都已经成了危房,需要重建了。路上我看到一些武警官兵正在和僧人们一起清理废墟,同时收集清理保护那些压在废墟里的佛教文物,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抬出来,编号登记放到卡车里,做得非常认真。结古寺的堪布更尕松保陪我们看了结古寺的受灾情况,寺里有6个僧人遇难。他说结古寺位于整个镇最高的地方,所以当时很多逃生的僧人看到地震的严重伤害,立刻自发地组织起来,赶去抢救压在废墟下的灾民。从堪布的叙述中我了解到僧人们先后救出了40多个幸存者,200多具遗体,后来还帮助灾民挖掘废墟中的贵重物品,给在灾难中的遇难者做法事超度,并妥当地处理遗体,为遇难家属和受灾群众抚慰受伤的心灵。

中午我带了工作组的成员去就住在结古寺下面一点的姨妈家吃午饭,让他们也亲身感受一下灾民的生活。我们吃了姨妈做的藏式面片,味道很不错,有几个人都吃了好几碗。

在玉树藏人家里做客,越不客气是越受欢迎的,所以姨妈她们很喜欢我的这些一直都在藏区跑的伙伴。

下午我们去了这次受灾最严重的禅古寺。禅古寺在郊区,我们顺着盘山道爬到禅古寺所在的位置时,感觉心情很沉重,因为这里已经被夷为平地。我们来到禅古寺中心两座残存的大殿边上,这两个大殿都是夯土建筑,一座有100多年的历史,一座是几年前才新建的。禅古寺的洛卓尼玛仁波切给我做了介绍,他的心情看上去很沉重。他说这次禅古寺的僧人有30多人遇难了,有些遇难遗体还埋在废墟中没有挖出来,不好统计。在活佛讲解的同时,我看到禅古寺废墟当中大殿前的空地上,围坐着僧人,他们刚刚挖掘清理完废墟,正在休息。地上用三块大石头支起一个简单的灶台,上面煮着一锅茶。仁波切说本来他们可以搬迁到更加安全、条件更加完善的救灾点,但是为了抢救寺院的文物和经籍,他们坚守在这里。

家乡受灾后,我已经倾囊而出,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在禅古寺我又拿出自己不多的几百元钱,交给了活佛,算是我的私人捐助,我的同伴们也有好几个拿出自己的钱捐助给寺院,希望这些不多的钱能给他们安慰和支持。在下山的路上,我们又走进几家受灾家庭,尽力给了她们每户几百元的抚慰金。希望能给她们一些安慰和帮助。但是真正的帮助,还需要党和政府的后续救灾政策和安置。我们离开的时候听到她们在背后不断地祈祷佛菩萨保佑我们这些人幸福平安呢。

2010年4月26号

今天就要离开灾区了。在出发前,我打电话给一个老同学,他在家乡工作,经历了整个地震过程。因为走之前要给姨妈家送一些从北京带来的药物,所以托他来接我。我们在车上就这次地震聊了很多,他很感慨的是,在地震之前,由于结古的经济发展,贫富差距拉大,本来淳朴的民风有了很多的变化,但是这次地震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淳朴的玉树。他说的一句话我印象深刻:这次地震虽然看上去变化最大的是地面上的建筑和景象,但其实变化最大的是经历这场灾难的人的内心。我想也是的,不要说这些在灾区经历灾难的人,包括我在内内心都感受到很多,感觉有一种成长。(中国西藏网 图、文/扎西)

原文载于《中国西藏》杂志2010年第4期。

(责编: 李元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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