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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牌”项目攻坚克难

马丽华 发布时间:2019-10-22 16:06:00来源: 《青藏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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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断山区考察结束,老青藏们的眼光不约而同瞄向西北,尚未走过的喀喇昆仑—西昆仑地区,那片素有“亚洲脊柱”之称的崇山峻岭,近乎空白的未知地区仿佛在召唤,是最终的诱惑。

  武素功联络郑度、潘裕生、王富葆等多位青藏队宿将,联名致信邓小平同志,极言喀喇昆仑—昆仑山考察之重要,而老队员多已年届五十,时不我待——总之我们一代人的愿望和使命,是不能让这一地区继续空白。

  时值1985年初,改革开放进行时,计划经济正朝向市场经济转型,项目审批制度亦在变更当中。对于青藏科考而言,这意味着后续任务将无人“下达”,有可能中止;对于国内科研机构而言,也是一个转折关头。由于其时国力不强,科研经费受影响,队伍难免扰动,出国留洋的,“下海”经商的,“教授卖烧饼”之类谈资盛传一时。当然不为所动者仍有人在,老青藏这一群就是,初心不改,志在山高水远处,若依当时大背景观之,此举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这封言辞恳切的信件,委托曾任中科院昆明植物所党委书记蒲代英同志代转。公事私办却是为何?就因这位老书记是小平同志夫人卓琳的姐姐。从这一反映渠道看来,书呆子气十足的学者们为了事业,也学会了千方百计。

  很快有了回应:特殊渠道批转,正规程序运行,国家科委、计委、中科院参与审核立项报告,专家组予以评审,纳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重大项目和中科院重点项目,顺利通过!答辩时刘东生和陈述彭等有名望的科学家都在场,陈先生还笑指这一项目是“三五牌”——五十岁年纪,海拔五千米,为时五年。

  50岁年纪是就本次考察的十几位老青藏队员平均年龄而言,不含新增年轻力量。按说这一年龄在科学界当属年富力强,可是面对海拔5000米以上高度,算不上优势。中科院综考会再次组队,队长仍由孙鸿烈挂帅,副队长郑度、武素功、潘裕生。因孙先生已任中科院副院长,郑度成为实际的前线总指挥,常务、第一副队长。召集旧部和新人,专业侧重于地质地理和生物学——农林牧水利等专业除外,要去的那地方既无森林,也鲜见农田牧场,那儿是亚洲的高寒干旱中心,寒旱极,几乎连游牧人也不见的无人区。不过,被“排除”在外的农林牧水利等专业的老青藏们也没闲着,不久后他们将重新集结,仍以青藏队之名再赴西藏,为江河谷地农业开发绘制蓝图。

  1987年盛夏7月,队员们从天南地北赶来报到,相聚在昆仑山北麓的叶城。甘苦与共,亲如兄弟,说好了不分手,共同面向青藏科考填补空白、基础积累的最后攻坚,满怀豪情踏上征途,去完成青藏高原大发现时代的最后一幕。

  沿新(疆)—(西)藏公路向南进发,却不料首场考验迎面而来。

  南接羌塘,西昆仑甜水海是进入藏北高原的门户。甜水海这一甘美凛冽的名字何时、何以、何人所命名,不得而知,总之它名不副实。岂止名不副实呢,岂止不是海且水是咸的,它简直就是一座干涸盐湖,简直不敢相信海拔表读数,说比实际高度高出千米还差不多。老青藏们连称怪哉,长期奔走高原,多少五六千米高地都住过,因何“栽”在这区区4800多米的地方呢?以至于夜不成寐或呕吐不止,高山反应相当剧烈。难怪甜水海兵站一向冷清,几乎所有知情人,当然主要是常跑新藏线的驾驶员,谁都不肯在此留宿,宁肯起早贪黑或北下大红柳滩或南去多玛过夜。于是甜水海荒寂,方圆百里不见百姓烟火。兵站的小战士说,只有12只乌鸦与他们为伴。听到这话,正想打一只乌鸦做标本的年轻队员马鸣,当即打消了念头。

  有经验的郑度做了临时安排,请各位前往附近的阿克赛钦地区考察。这一招果然奏效:生就劳碌之命的人一到野外工作起来,尤其身临美丽的阿克赛钦湖滨,顿觉神清气爽,种种不良反应大为减轻。初步考察所得印象:甜水海和阿克赛钦湖曾同为一湖,在不远的从前,例如可能在7000年前,或曾是美好的丰水期,面积数千平方公里,至少比眼前的湖盆大上6倍。当然,这一现象在广大的藏北高原比比皆是。

  地貌学家李炳元强忍不适,在湖畔专心致志打量由近及远、由下而上、一圈一圈古湖岸线,总计48圈肉眼可辨!对于甜水海古环境深入考察,靠的是两个钻孔,深度15米和9.5米,恢复的时间分别为7万年和1.8万年。打钻人是湖泊沉积学家李世杰、冻土学家李树德,二人从中各得其所——在这片连续多年冻土区,李树德从探坑和钻孔中获知了深部地温变化情况:冻土活动层厚度超过1米,年均地温-3.2℃;年地温变化幅度为零的深度位于13~15米。于是他根据地温梯度公式推算,这一地区的冻土厚度接近120米。但接下来用地球物理方法探测到的冻土厚度,却是84米。原因何在?联想到此前在昆仑山崇测冰帽南侧海拔5020米处开挖剖面,距地表2.4米深度,地温竟高达17.6℃!依此判断,或是由于地热流在西昆仑多年冻土带下所形成的贯穿融区有关。

  李世杰收获更大,两个钻孔相衔接,一举恢复该地5万年以来环境变化:根据古湖沉积地层分布范围,5万年前的甜水海古湖面积3000平方公里,北与甜水海北湖和苦水湖、东与阿克赛钦湖和郭扎湖连为一体,形成统一大湖;4.5万年前后分裂成若干小湖;3.6万年前后,为较前次一级的高湖面期,反映了较暖湿气候环境。然而距今3万年至2.3万年之间,又经历一轮退缩,然后回升,高湖面持续到1.5万年前,那之后气候暖干,湖泊重新大幅度退缩。小试“牛刀”的两个浅钻,揭示了那么多问题,令人振奋。这也是青藏湖泊第一钻,几年后李世杰在“攀登”计划中承担湖泊沉积研究专题,钻取湖泊岩芯之点,首选甜水海,为

  青藏高原恢复了24万年来的古气候环境变化,那是后话。

  翻过海拔5342米的界山达坂——无论新藏、川藏、青藏公路,统观整个高原面各公路干线,罕见比它更高的山口。下得山来便是西藏阿里地区日土县境,龙木错位于该县最北缘。龙木错,也像它藏北所有的姊妹湖那样,一圈一圈古湖岸线环绕,湖面海拔5070米,较之几万年前高湖面,降幅约为150米,其中1.1万年以来骤降70米。

  此番考察,大本营设在南疆的叶城,在龙木错建起的,是前进营地。按说在海拔5200米荒凉之地扎营,一般人难以消受,之所以看好它,首先的考虑在于其地依傍新藏公路,交通方便,同时有山泉流过,可以提供宝贵的淡水;尤其重要的是此地还是考察重点地区之一,因而各分队以及各专业组不时在此逗留聚散。这儿也是此番考察范围的南界,1976年孙鸿烈亲率阿里分队完成了该地区面上考察,潘裕生、武素功、章铭陶、张青松等人都是阿里分队的骨干队员,此系二进阿里,地理学家张青松还兼任了前进营地的联络官。他从事新构造运动研究,利用构造运动的形迹,诸如变形、褶皱、断裂等等,主研晚第三纪以来青藏高原隆

  升各阶段,诸如整体性、阶段性和差异性。观察现在进行时的隆升情况,有赖于测绘部门埋下的测桩。1960年和1980年,军、地两方的测绘队沿川藏、青藏、新藏、黑(河)阿(里)、拉(萨)狮(泉河)等几条公路干线,每隔10公里埋设水泥桩。深埋至基岩的水泥桩是精确度很高的水准测量依据,可以量化提供当地每年上升量。据张青松综合分析,除唐古拉以北因冻土冻融作用使数据有偏差外,20年间普遍反映了上升,整个青藏高原平均年上升量为5.8毫米。越往南升幅越大,年轻的喜马拉雅每年可超过10毫米。向北依次减小,到昆仑山北坡上升速率为6~8毫米,只有喀喇昆仑山局部可达8~9毫米。但断陷谷地如叶尔羌河、狮泉河及藏北许多湖盆,则呈下陷趋势。说下陷是相对的,总体来说每年仍然上升1~2毫米。

  对于现代上升速率的研究,不仅青藏队,中外许多人都在做。有人用卫星定位方法测量,有人用岩石冷却年龄方法计算,得到的数据略有差异,但当时的回答基本一致:青藏高原仍在整体隆升过程中。

  地理组和地质组26人在此会合,张青松刚从叶城大本营赶来,自我感觉良好,一连做了三天的炊事员:每天三顿饭,每顿费时两小时。三天下来高山反应加剧,胃痉挛,呕吐,胃黏膜出血。张青松一向健壮,1980年作为我国首位赴南极考察的科学家而一举成名,这一次却痛苦挣扎在高极地区。潘裕生见事态严重,力主送回叶城,张先生哪里肯听。僵持的结果,达成妥协:去日土。张青松在日土的部队医院折腾了半个月,方才挺了过来,重新归队。

  虽说条件艰苦,随后而来的中法联合考察队仍在龙木错扎营。这已是法国第二次青藏高原科考行动,上一次主要与地矿部地质科学院合作,中科院地质所参与,这一次中方则由地质所主导,所以潘裕生、邓万明等多位专家又再次跟进。地球化学家许荣华也来了,他从1968年起就参加了历次珠峰科考,不过所做室内工作居多,后来才有了跟着青藏队出野外的经历。这一次再上高原着实令他兴奋。中外专家加上后勤人员总共近百人,不仅阵容庞大且“豪华”:照顾外国科学家生活习惯,特意配备了大型高压锅、专业烤面包机,并特聘一批专业厨师,带上部分西式食材。没想到在龙木错这样的高海拔低气压环境里,现代设备和

  技术全都走了样:面包发不起烤不熟,米饭下面焦煳上面夹生,最终还得靠富有山地经验的老队员帮厨。龙木错考察一周时间,许荣华体质亏损较大,好在没有倒下,反倒是大部队开进日土县城,海拔骤降几百米,麻痹大意出了大问题:午后的阳光很温暖,他跟着同伴到城边的人工渠擦澡,不料一阵山风吹过,竟至于昏厥在地:大脑严重缺氧,性命危殆。这一次又是潘裕生和张青松陪着他,驱车赶往120公里外的狮泉河镇,经军分区医院全力抢救,之后又搭乘部队的直升机飞到喀什,返回大本营叶城,再经过一个多月治疗总算康复。不过主治医生也说了,今后再也不准你上高原!许荣华没有听从,后来照上不误。

  在龙木错住了几天,有心人王富葆教授创造了一个世界纪录:在龙木错上方海拔5200米处,有温泉流入的小溪中,抓获了一条鱼——小小的“条鳅”。后来送到武汉水生所,鱼类专家惊奇地说,这可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鱼啦!小温泉维持了一个有限的小生境,给鱼类和硅藻们带来一线生机,在根本不可能生存的高度,创造了生物界奇迹。地貌第四纪学家王富葆是南京大学教授,自1959年珠峰登山科考开始,40年间参加了青藏高原的历次考察活动,每有专业内外的新发现,格外有心使他成为博物学家:在聂聂雄拉,他发现了河北珠蚌化石;在玛旁雍错湖畔,发现了石器;在阿里藏族百姓家里,他淘换来一张雪豹皮做标本;西昆仑考察中他发现了冰缘地貌,并背回一块风蚀砂岩标本……王教授历来主张知识面要广一些,事业心要强一些,尽可能地多发现一些,把能拿回来的多拿回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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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郭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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