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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格的回响

贾冬婷 发布时间:2017-12-31 16:42:00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只有在每天的黄昏时刻,我才得以窥见札达久远的辉煌。当那些东方城市一座座沉入黑暗之后,这片西部高原在最后的夕阳中显现出金色的神圣。这光芒越是耀眼,也越是短暂。如同它的历史,曾跨越喜马拉雅点燃了藏传佛教后弘期火种的古格王朝,700年文明几乎一夜消失。而被覆盖在历史更深处、产生藏族文明支系的象雄文明,更是飘忽不定。以至于有关札达的历史叙述仍停留在两种互不相关的语境中,一方面是庞杂而破碎的考古遗迹缄默难解,另一方面则是民间近乎虔诚的传奇想象。

土林孕育的文明

古格王宫也只是札达之谜的丛林一角,仅从视觉层面,你就无法将宫殿从它周围茫茫苍苍的土林中剥离出来。事实也是如此,土林不仅是奇异的地理背景,也是孕育这些深厚古文明的根源。

任何一条进入札达的通道都要先经过土林的洗礼。我们选择从巴尔兵站经隆嘎拉山翻越阿伊拉山,下巴尔沟土林。如同进入一个虚幻的电影特技场景中,大地似乎想从大刀阔斧的造山运动中停下歇一歇,开始层层叠叠地缓慢堆积,于是这些土质山峰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秩序感。大部分像是风干的宫殿或者佛塔。连绵在一起的群山状如列队的士兵,一旁孑然而立的山头则是威严的将军。你也可以把它们想象成这一土质丛林的猛兽,大象、狮子、老虎。此时的夕阳是最好的渲染大师,光线笼罩之处,即刻变出一座黄金山。这条土林沟也叫毛刺沟,不时可以在单调的泥土色中望见一簇簇绿色毛刺,虽然低矮,也是这干燥高原上难得成活的植物之一。汽车盘旋至山顶,则会发现土林层之外包裹着的依比岗麦神山,它浑圆如穹顶,伫立在一道平整的冰雪平台正中,形似一座神殿。据说它是古象雄时期著名的祖母守护神山,在其周围如子孙一般守护着108个雪峰。关于此山依然众说纷纭,最为传奇的是东嘎西北面一座山峰是它的丈夫,神山冈仁波齐是他们的儿子,得罪了天神被变为山,一家人隔空相望永不得见。

《西藏地貌》里对土林的科学解释严谨致密。这种地貌学名为“水平岩层地貌”,是经过流水侵蚀形成的比较特殊的次生构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积地层,以粉细沙岩和黏土岩为主,间夹粗沙岩和沙砾岩。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育,而粉细沙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一二百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构成形态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结构致密而坚实的沙岩和砾岩常常成为粉细沙岩和黏土岩的保护层,或平铺于岩壁的顶部,或突出于岩壁之上,与软岩层交互,组成雄伟挺拔、奇异多姿的古城墙和古城堡形态。

“我小时候在土林山上曾捡到过海螺、珊瑚等海底生物化石。”札达县藏医院院长、76岁的班丹益西对我说。这证明很久以前,这里就是一片大海。“香孜有山名‘申日’、‘巴吾’,即‘豆山’、‘黄牛’之意,就是形容海底之山刚刚露出海面时的形状。你看现在穿越土林的千沟万壑,就是海水退却后留下的。山的分层记载了海水层层退却的痕迹。”

放到更大的时空去观察,土林形成也只是漫长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中的短短一瞬。可以想象300多万年前,某个造物主在印度板块和亚欧大陆板块相撞的这个部位抓了一把,大地就像一块桌布那样耸起来,如一场革命那样爆发,“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形成,随之而起的还有高原南侧边缘的第一道褶皱带——喜马拉雅山脉和第二道褶皱带——冈底斯山脉。褶皱带相接处则形成一道道河流、沟壑,每一条河流都孕育着一种文明。1985年最早来到古格考古的陕西考古所副所长张建林说,冈底斯山脉被喜马拉雅山脉两侧的西藏人和印度人都奉若神山的原因,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不仅是因为几座著名山系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更是因为这里是孕育青藏高原和印度平原的4条河流的源头。它们也理所当然地被神化了,在拉达克一座佛寺中有这样一个画面,白雪皑皑的冈仁波齐峰下静卧着雄狮、白象、骏马和孔雀,泉水从它们口中喷涌而出,源源不断向外流去。这就是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的由来。四川大学考古系教授李永宪注意到,与中原“大江东去”的太平洋水系相反,阿里的主要河流,属于“印度洋水系”,多是向西、向北或向南,然后一路南下最终汇入印度洋。其中,从冈底斯山西南部流出的象泉河穿过札达盆地,流入印度,被称为萨特累季河。这些源出阿里的外流江河,流淌着西部古老文化的因子。

9世纪中叶吐蕃大幕即将落下,用善于比喻的西藏史家的话说:“喻于一鸟凌空、百鸟影从,四方骚然,天下大乱。”末代王孙吉德尼玛衮一路向西逃亡,到达众山之巅、众水之源的西部高原,昔日象雄十八王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席卷全藏的硝烟还未波及。站在土林之巅,就明白当日他选择此地绝非偶然。整个札达被土林层层围绕,据民间传说,这形成了一个天然坛城。土林下的札达盆地海拔相对较低,一条象泉河向西奔流,南亚的暖湿气流可以进来,宜于发展河谷农业。而土林中可挖掘洞穴,冬暖夏凉,是高原上因地制宜的天然居所。若建城堡于土林上,四周有重重山脉阻隔,易守难攻。于是,无论出于宗教因素还是战略因素,土林沟壑之中都成为一个等待东山再起的绝佳蛰伏地。等到3个儿子长大成人,吉德尼玛衮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分封:长子贝吉衮占据芒域,后成为拉达克王国;次子扎西衮占据布让,后成为普兰王国;三子德祖衮占据象雄,后又兼并了布让,德祖衮成为古格王国的开国赞普,史称“三衮占三围”。

后来雄踞阿里700年的古格王国,正是建立在土林环绕的札达盆地中央。尽管重重高峰阻隔,这里也从未切断过与外界的通道,比如黄金之路、盐巴之路、麝香之路。从札达沿象泉河向南越过喜马拉雅山,是印度、尼泊尔;向北越过昆仑山,是新疆;西方紧邻克什米尔地区;东方连接西藏本土的后藏谷地和羌塘草原。从西藏腹地看这里是荒凉的西部边缘,但它同时也在多元文化夹击中储藏着巨大的潜能。

直到1042年,印度僧人阿底峡沿着这条通道而来。在这个用“等身黄金”迎请高僧的传奇中,佛教又在西部高原重回至高无上的地位,土林围绕的札达也迎来了它的黄金时刻。

(责编: 李元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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