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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尼木三绝”

唐聪 发布时间:2018-01-23 15:01:00来源: 西藏人文地理

  尼木,在藏语的意思是“麦穗”,我们恰好在麦穗成熟的秋天抵达了尼木,这个传说中西藏民族手工业的工坊,不仅盛产名声远扬的吞巴藏香、普松雕刻,还有足以珍藏千年不变的雪拉藏纸。这次探访,距离上一次《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社做“尼木三绝”专辑,已经过去整整十三载春秋,那些曾经记忆在故事里的匠人们,如今怎么样了?


次仁的儿子多吉继承了这门制香手艺,在外乡当老师的妹妹有时也回来帮帮忙。

  重返吞巴藏香村

  重返尼木的吞巴村,我走过大片金黄色的树林,脚下溪流潺潺,水中的鹅卵石清晰可见,五彩经幡在风中飘动,空气之中浮动着一种美妙的香气,这是家家户户门口晾晒的藏香传来的。

  吞巴村是藏文创始人吞弥•桑布扎的故乡,1300多年的历史从这片土地上呼啸而过,历久弥新的依然是藏香的味道。吞巴村制作藏香的村民依然在自家作坊里,与藏香朝夕相对,女人们在溪流边清洗羊毛,见到生人到访,会害羞地低下头,孩子们则在树丛和溪流之间奔跑玩耍,这里的树木古老而苍翠,粗大的枝干盘旋伸展,荫庇着整个村庄。

  这是被自然眷顾的一片风水宝地,藏香的重要取材,就在周边环绕的山缝间肆意生长。

  次仁是村里制作藏香的国家级传承人,62岁的他,已是儿孙满堂享清福的年纪。但他对村里的藏香制作传统十分坚持,且通晓传统制作技艺。“我们这些老一辈人都听说过,这研磨制香基料水磨的发明,是当年吞弥回到故乡后,发现地少,水多,所以发明木制水磨来研磨藏香的基料。他担心水磨会伤害水中的鱼,所以还在雅江河水流入口处立了一块碑,写着江中鱼不得入此河,以后就真的没有鱼游到这里。”

  这块传说中的石碑早已是无处可寻,但是在吞弥的故居边上,我看到有一块新立的木碑上,写着同样的一句话。或许正因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是这个村子的重要传统理念,所以上千年来,才能让吞巴村民得以一直享受大自然的馈赠:所有的藏香制作材料都取自于自然,却没有产生污染或生态失衡而将其毁于一旦。

  这是一种大智慧。

  次仁家的传统与现代

  次仁热心地把我和摄影师带到家中做客。他家是一个独立的院子,一楼养殖牛羊,二楼则是客厅和房间。站在视野开阔的二楼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几个妇人正在埋头干农活。

  次仁用手一指:“那边的十六亩地是我家的,种的是青稞和土豆,我们家的儿媳妇都比较贤惠,下地干活去了。”他递了一杯雪菊茶过来,我们坐在露天延伸出来的阳台上,背后就是垒满墙的藏香基料砖,散发着怡人的香气。

  次仁的妻子是本地人,但不会讲汉语,揉着手在一边冲我们笑。次仁很骄傲地介绍说,她叫强巴卓嘎,今年68岁,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与三个女儿。最大的儿子多吉次仁今年已经37岁了,二儿子拉巴次仁今年36岁,三儿子洛桑今年35岁,全都成家立业了。如今,几个儿子都留在次仁家,一家人齐心协力经营着这个家庭藏香作坊。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在吞弥庄园学习藏香制作了。”次仁从小就对藏香手艺有浓厚的兴趣。1978年,他当上了吞巴村的党支部书记与村主任,带领全村父老乡亲一起开藏香作坊,那是他印象之中人生最好的光景:

  “藏香制作旺季的时候,全村的水磨都开动了,村边小河中水花翻腾,每户人家门口和家里都晾满了藏香砖,经常有人上门来收购藏香,尼木藏香出了名,供不应求。”次仁充满感情地回忆说。

  随着尼木藏香的名气越来越大,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就在他54岁那年,他突然身体不支在办公室晕倒。家里人吓坏了,赶紧带他到拉萨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他得了严重的心肌梗塞,需要住院治疗做大手术。

  次仁本来是家中的顶梁柱,也有一番宏愿:成立农村合作社,修厂房,拓展规模,开拓销售渠道……但如今身体不支,一切都成了泡影。

  做完手术之后次仁回到家里,儿子们恳求父亲以身体为重,避免劳碌。次仁答应了。于是几个儿子就遵照父亲的意愿,在家中继续做藏香,传承延续着藏香古老的手艺。

  但父亲和儿子始终存在两代人的观念冲突。大儿子多吉次仁告诉我,他去年年底买了一台藏香制作的机器回来,可以极大缩短时间成本,提高效率。“以往纯手工制作藏香,我们三兄弟一天最多只能做500把,但用上机器,一天可以制作两千把藏香。本来尼木藏香就供不应求,用机器可以迅速满足市场需要,当然是好事,父亲却特别不喜欢我们用机器来做藏香。”

  说起这件事情,次仁却完全是另一番观点:“现在的年轻人贪图快捷方便,我知道用机器做会特别快,但机器做的怎么能跟人工做的相比呢?机器弄出来的藏香,尤其是线香,特别容易断,香味也不能比,我们尼木藏香传承了上千年,这质量和口碑完全是靠手艺传下来的,可不能砸在年轻人手里。”

  次仁每天还是会去家门口的藏香工作坊里转悠,他对这里有特殊的感情。“我从小开始接触到藏香,做了一辈子了,现在我是藏香制作的传承人,我就想让这门传统手艺一代代传下去,不能断了。”

  他把珍藏在柜子里的传承人证书找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抹布擦干净,捧着给我们看。“现在国家政策不错,最开始每年给一万元的补贴,从去年开始,增加到一年两万。政府对我很好,这技艺,真的不能在我这失传了。”

  次仁的三个儿子知道说服不了父亲,大部分时候都把机器闲置在家,选择在家里的工坊手工制作藏香。

  “传统的藏香通常是十几种藏草药和香料混合,我们家老爷子坚持用传统的配方,大概需要三十多种香料和草药搭配。”多吉说,需要配以藏红花、白檀香、红檀香、紫檀香、水安息等多种药香。许多药材已经日渐昂贵与稀少,很多藏香制作人家都不用这么齐全又贵重的药材了,但为了传承配方,在老爷子的要求下,全家人依然按传统的配置来制作藏香。

  “藏香制作工序之中,需要用牛角容器的,用手脚去揉合的,我们家都坚持不变。”多吉说。孝顺的他虽然一直在遵从父亲的心愿,但依然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现在我们的藏香销售渠道很单一,还是老顾客上门收,或者托拉萨的朋友代卖,没有开网店,也没有注册自己的品牌,希望以后想办法扩大销售渠道,可以多挣点钱,现在要靠手工藏香养活一大家子人,父亲又生大病,虽然家里有田地和牛羊,但真的挺不容易。”

  他的烦恼无不道理。因为隔壁几户人家,早早就买进了机器开始用自动制作,有的还开了淘宝网店,注册了公司,把藏香远销国内外,据说年收入可达几十万。每回逢年过节全家人聚餐团圆时,大儿子多吉和小女儿达娃总会旁敲侧击说一下如今的市场情况,但几乎无一例外被父亲次仁一口否决,理由也是同一个: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不能丢。


布亚在2012年换了8万以上的制香机器

  布亚家的藏香生意经

  与次仁家不同,布亚家的藏香制作与生意几乎是大儿子扎西顿珠一个人说了算。布亚在十三年前接受过杂志社记者的采访,那时候他尚年轻,三个孩子都在县里上学,他曾说过不愿意孩子们继续从事这门手艺,毕竟,做藏香要长期呆在阴冷的屋子里,对身体不好。

  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大儿子扎西继承了他的手艺,继续从事藏香的制作,琢磨着开发藏香的新品种。

  布亚家也是一个大院,一楼是藏香的工坊,二楼是仓库与房间。在二楼的阳台上,晾晒着一些泥塑的佛香塔。“这些是我现在尝试做的新品种,用藏香的药泥雕塑成佛像,可以让它散发和藏香一样的香气,无论是摆放办公室还是家中客厅,都可以清香宁神,一定会很受欢迎。”布亚略向我解释它的用途。

  与其他藏香的制作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布亚家虽然不富裕,但一直都有与众不同的品味与旺盛的求知欲。

  为了钻研藏香的香料配方,他除了从老一辈艺人那学习经验之外,也积极向同行打听门道,更重要的是,他会去尝试各种不同的配方。根据藏医药宝典内所说的一些不同的药物功效,他会尝试看是否适合放到藏香制作之中。但究竟他有什么神秘的配方,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手中制作出不同香气的藏香,有的带甜味,会让人心情愉悦,有的略苦味,却可以提神。

  在同村的藏香手艺人还停留在等客上门的初级阶段时,布亚早早就在吞巴村口的马路边上开了一家小店,叫吞巴仓藏香店。这家店不仅可以招揽路边游客与司机的生意,还引来了不少拉萨开店的老板,从他这批量进货。

  布亚回忆说,2008年10月,西藏当雄县发生的一场6.6级的大地震,波及到尼木,他的房子受损,2009年,他盖新房,国家补贴三万七千元,他自己需要掏十二万,家中经济陷入困境。

  布亚和大儿子商量,决定先借贷开店,从原始的手工作坊形式转向商业市场,此外再积极开拓销售渠道,找朋友在拉萨的大商场代售,并开始涉足电商生意。

  大儿子扎西顿珠高中毕业之后,开始帮家中料理生意。扎西注册了自己的品牌,申请了注册商标,开了一家尼木郎强香业商贸有限公司,招揽了小伙伴,并就自家的产品设计了不同的包装,这直接让布亚家的藏香知名度迅速提升,销量也颇为可观。

  “有时候可以接到东南亚的订单,还有来自国内发达地区的,包括一些来拉萨的游客买过我家的藏香,又会回购,所以我托朋友帮忙开了淘宝等网店来满足市场需求。”扎西顿珠兴奋地告诉我。

  在尼木吞巴,会做藏香,同时使用现代手段销售并懂得保护知识产权的并不多。扎西顿珠算是当地的时代弄潮儿,尽管家中并不宽敞,但比起父亲十三年前的家庭作坊,他更懂得市场运作了。他聘请了一些工人来帮忙,并在2007年买入2万元的小机器,尝到甜头后,又在2012年换了8万以上的大机器,因此,他家的藏香年产量一直较为领先。而在布亚家开启这种现代方式之后,越来越多的村里人,开始用机器代工,从被动等顾客上门,转为找生意,开网店等主动销售模式。

  布亚最担心的是销量规模迅速扩大后,好的藏香原材料消耗过快,后续也许难以跟上订单的需求。“比如藏香用的香料基料是柏木与榆树皮,可是与十三年前相比,如今好的柏木越来越少,人工种植的收成也慢,现在的柏木几乎都从林芝地区运送过来,成本高,还有一些藏草药,都是从拉萨的市场购买,一旦有些草药买不到,对品质会产生影响。”

  布亚曾经最自豪的事情,是他研制出来的独家藏香秘方,带着强烈植物气息与手工记忆的事物,让许多人闻之难忘。对手艺的重视,会让传统技艺日更凸显珍贵。

  重访雪拉藏纸传承

  一天农耕收尾之际,村民们赶着牛回家,黄昏的暮色把雪拉村涂成一片金黄色。穿过田埂,走到一棵苹果熟透挂满枝桠的树底下,就是次仁多布吉的家里了。

  他是《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社十三年前拜访过的雪拉藏纸传承人,时光的洪流滚滚而过,次仁多布吉已经是雪拉村唯一一户会做藏纸的人家了。

  狼毒草的传说

  狼毒草在每年的藏历六月雨水丰盛的时分才适合采集,而且生长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采集起来并不容易。

  “我们村里有句流传许久的谚语:循着蚂蚁的影子就可以找到狼毒草。”次仁多布吉说,狼毒草尽管有毒,但却是蚂蚁爱吃的植物,因此,如果不知道狼毒草长在哪片山野,就可以跟着蚂蚁的脚步去找。

  狼毒草有优劣等级之分。譬如,长在沙地里的狼毒草,被虫子啃咬多,虫眼就多。长在岩石上的狼毒草,根茎很厚,但最好的是生长在草甸上的,根茎肥美,是最好的用材。

  “可惜现在狼毒草的原料越来越少了,我们制作的时候已经要离开雪拉村四处寻找,或者托人去更偏远的高山草甸采集。”次仁多布吉说,剥草根的时候,刚开始身体会有中毒反应,眼睛流泪,手脸浮肿,浑身不适起皮,需要持续一段日子才能逐渐适应。我注意到,因为长期采集制作狼毒草的关系,他的手指已经有关节严重变形。

  尽管制作藏纸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但只有狼毒草的根茎做出来的藏纸,才会千年不腐、不会虫蛀、不怕水浸、耐磨损等无可取代的优势,即使把藏纸反复揉捻折叠,展开后,折痕就会自动消失。

  硕果仅存的雪拉藏纸传承

  成为尼木藏纸制作唯一的“活化石”不是没有缘由的,藏纸制作这门手艺,是次仁多吉的家传技艺。他从十五岁开始接触藏纸制作,跟着父亲学习。如今,已经六十七岁高龄的他,依然在继续从事藏纸工艺,而他的两个儿子,格桑丹增与罗布琼都是他的得意门生。虽然还有一个儿子选择去当雄教书,女儿在日喀则工作,但对于家族技艺传承而言,他坚持下来了,这种使命感,他从未辜负。

  十三年前,一张藏纸的价格是10-12元,他和两个儿子一起做藏纸,一年的收入在5000元左右。如今,他们一家做藏纸的年收入可以达到10-20万。大部分订单来自于寺庙书写经书所用,但随着人们对藏纸认知的逐渐普及,他们制作的藏纸受到更多人的喜欢。

  次仁多布吉回忆说,1959年的时候,寺庙的用纸不多,村民们在忙着分田与分地,现代纸张普及,这种传统手工藏纸制作步骤与时效都显得过于奢侈了,因此做的人迅速减少,那时候,是他的父亲坚持做小规模的手工作坊,坚持传统的技艺。到了1988年,西藏旅游开放带来了许多外国人,不少学校也邀请他们去教学生制作藏纸,寺庙用纸、藏文书法、旅游纪念品市场产生大量的需求。

  之后几年,次仁多吉接到了西藏自治区档案馆的订单,需要大量的藏纸来保存重要的档案。这笔订单让他们支撑到2007年。藏纸不足以填补家庭开销的时候,次仁的两个儿子也会帮助家里卖些农产品来填补收入。

  “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好转了,最小的孙子旦吉在拉萨读高三,以后他想出国留学我应该也供得起。”次仁多吉嘿嘿一笑。

  毕竟,次仁多吉做藏纸出了名,自然是有秘籍的。“我们家的藏纸做出来会格外亮泽,就在于我们会在制作过程之中收集树烟,这烟收起来是青蓝色,再加点羊脑子的油脂,做出来的藏纸就会光鲜亮丽,并变成青蓝色,这种工艺几乎都快失传了,我又把它复原了。”次仁多吉说。

  在他家里,新建的房子宽旷明亮。房子梁柱的雕花美丽而繁复。 “现在我家里做的藏纸不仅专供旅游纪念品市场,还有加入花瓣的藏纸笔记本,藏纸灯笼,经幡彩旗等不同的类别,非常受欢迎。而且寺庙与档案馆的订单也越来越多,藏纸的珍贵历经千年,这绝对是一般的纸张不可以相比的。”格桑丹增自豪地介绍说。

  藏纸的记忆与技艺

  相传当年文成公主入藏带来造纸术,藏汉两族的工匠们在当地没有中原造纸所使用的竹、稻、鱼网等原料的情况下,经过多年摸索,创造出适应高原的造纸技艺。

  时至今天,西藏及藏区各地大小寺庙收藏的各类珍贵经书典籍所用纸张都是这种工艺独特的藏纸,历时千年不变。

  格桑丹增介绍说, 雪拉村制作的藏纸,是传统塔荣藏纸的传承,其主要工序包括泡洗、捶捣、煮料、打浆、浇造、揭纸。先将狼毒草根中间芯部除去,然后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将狼毒草根部深色表皮剥离,最后剩下的乳白色纤维部分就是制造藏纸的原材料。

  格桑丹增指着制作工具介绍,需要将狼毒草纤维熬煮,浸水之后,放到平滑的石板上,再用石块用力不停地捶打,经慢火熬煮后发酵,再将已呈白色稠状的狼毒草纸浆再放入清水桶中,用木制搅拌器将将水和纸浆充分搅匀,然后再将融于水中的纸浆倒入浸放在水池中的木制模具,慢慢均匀摇动,使纸浆平整均匀地散布于其中。最后,慢慢提起模子,等磨具中的水分沥干后,拿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晾晒。晾晒好之后,慢慢剥离,这样一张完整洁白的藏纸便出世了。

  2006年,藏纸作为西藏传统手工技艺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藏纸生产工艺的抢救与发展过程》一书已经出版。

  无论是深藏于萨迦寺繁浩的经卷,还是放在布达拉宫中秘而不宣的佛经,都长存于那张薄而柔,韧而轻的藏纸上,历久弥新。藏族人的文房四宝里,藏纸是宝贵的珍藏之一。正是因为有了藏纸,才有了藏文长存的地方,才让卷帙浩繁的经文与典籍,得以避过岁月风霜的侵袭,悄然而又完整地留存下来。

  藏纸的传承不仅只是工艺文化中的瑰宝,是它将雪域高原上浩如烟海的历史,完整而辉煌的文化保存并流传于世。

 
色觉家的木刻雕板

  重访普松雕刻

  雕刻世家色觉

  深秋的脚步抵达了,冬天近了。普松乡的清晨被牛铃声惊醒,炊烟和薄雾将整个村庄环绕,周边是沉默的大山和田地。一切都尚处在混沌状态之际,清晨的阳光开始从山后破茧而出,光芒肆意流淌,这时的村庄色彩斑斓。

  普松乡的色觉一家子,已经开始在自家喂牛劳作了。色觉是当年《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社寻访的雕刻师强巴老人的大儿子。强巴老人过世之后,长子色觉带领一大家子人继续传承从事普松雕版的传统工艺。

  家里的分工十分明确,色觉带着几个弟弟做雕刻,他的妻子央珍带着女儿在楼下的牛羊圈喂养牛羊,挤新鲜的牛奶。牛圈其实不算大,但偌大的一个院子,仅有的几头奶牛是用来产奶的,除此以外,其他都是黄牛和绵羊。

  一个漂亮的姑娘温柔地驱赶羊群,她漆黑的长发几乎垂到了腰际。她是色觉的小女儿,还在拉萨念大学,读的是师范专业,她就像是古代美人,一颦一笑都羞涩迷人。

  色觉端了新鲜的酥油茶递过来,他耳垂边戴的绿松石和红珊瑚格外耀眼。和色觉闲谈,才知道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十三口人都住在这个大院子里。传统上女人不做木雕,他的大女儿卓玛在藏医院工作,小女儿顺心顺遂地在拉萨师专念书,老二和老三两位儿子都跟着父亲学习木雕。

  色觉的雕刻时间比任何兄弟都长。从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他都会坐在阳光斜照的窗台边上,埋头雕刻。他手中的雕版用的是来自林芝的桦木,出身于雕刻世家的他,这门技艺已经是几代传承。

  “从爷爷的时候开始,我就跟着他学普松雕刻,虽然整个普松乡都是雕刻之乡,但我很早就知道,我家的工艺是最好的,这不仅是我们家谋生的工具,更是一种荣誉。”色觉说。

  从十四岁开始做雕版的他,如今已经是普松雕板的自治区级传承人,因其名声在外,总有人不辞千里造访他家,只为买到一块他亲手做的普松雕版。

  普松乡的木雕在整个西藏赫赫有名。无论是哪个寺庙需要做木雕经板,都绕不开这个小小的普松村。曾经,整个普松乡会做木板雕刻的有八十多户人家,如今也有六七十户。100年前,拉萨木如寺印刷的大藏经就出自普松手艺人,100多年后,西藏佛教协会在拉萨木如寺印经院启动重刻大藏经木刻板的重大项目,这是一个十分耗时且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浩大文化工程。他们以一年36万的合同,又把重刻《丹珠尔》、《甘珠尔》大藏经的托付给了普松乡的雕刻家们。

  色觉一家很自然地要承担其中的部分经书木刻板的雕刻工作,他家每人每月需要交六块双面雕刻的经书版,拉萨方面每隔三个月来验收一次。由于佛协原来存的大藏经雕版毁于大火,因此需要将原版经书从布达拉宫和色拉寺等重要的经书库中调出,其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雕刻经版是很费时又费神的工作,特别需要好的眼力劲儿。随着经版的价格从30元一块涨到500元一块,色觉一家的收入也从2009年每人每天20元,涨到如今每天每人收入200元左右。“我们一大家子人,一年雕版带来的收入就有20万左右。”色觉说。

  尽管收入不算薄,但愿意学这门手艺的人依然是少数。色觉告诉我,带一个徒弟通常需要七年,长期以往,愿意沉下心学习这门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我一共收了十二个徒弟,去年有一批徒弟出师了,但是今年就没有来拜师的徒弟。”色觉说。

  精细入微的雕刻工艺

  色觉正当壮年,而且手艺精湛,从他手中雕出的木刻,总是格外精美。他说,雕刻是一项细活,需要特别仔细谨慎。首先要将锯好的桦木板用机器磨平,涂上一层用牛皮熬制后加入面粉制成的胶,然后将印有雕刻内容的纸正面贴在木板上,晒干之后涂上一点菜籽油,用刀轻轻刮开上面的纸,图案或字迹就清晰地印在了木板上。雕刻师根据经验还要在木板上抠出几个小孔,再次涂上菜籽油晒在太阳下让油充分浸入到木板里,以便雕刻出的字体更加清晰和工整。

  由于印在木板上的字是反的,因此雕刻师还要学会反面认字。雕刻的刻刀有几十种,一页单面经书的雕版大概有近两百个字,一般要用上四五种刻刀,四天左右才能刻好。而图案的话就需要十几种刻刀,雕刻天数需要根据图案的复杂程度而定。

  刻刀主要有八种:切撒,用于刻边框;撒克叫,挖行距槽和长腿文字;切古,用于起头;布松主要对付方型字母的笔划;米松用于挖眼和处理圆角字母;此外还有挖斜面的马捞;以及挖空格的改松,修改的佐松等。

  为了迎合旅游市场的需求,色觉一家还尝试着制作各种图案的旅游纪念品雕版,比如游客最喜欢的布达拉宫和八宝吉祥图。色觉说,很多游客会特意登门拜访,一下子把十几块图案雕板直接买走。

  为了改进效率,色觉也见过西藏藏佛协从台湾引进的一台全自动木板雕刻机,雕刻速度果然快了许多,但经试用后就发现机器的致命缺陷:机器刻出来的字太生硬,如果刻坏一个字,那是没有办法修复的,但是手工刻的话,是可以修复的。而且机器刻出来的字全是直角的,只有手工刻的才能有字体特的角度。

  色觉说,最难的还是刻画形象,包括佛像,因为从他的师傅开始,就有一个规矩,在没有接触初步的藏文字教育之前,是不会教徒弟识别佛像等形象的画面,只有把藏文学好了,才开始让徒弟接触佛像和塑像的工作,因此,最难的自然是雕刻诸佛菩萨像,形神兼备更是不易。

  在雕刻经书或佛像前,要举行郑重的仪式。挑选一个黄道吉日,祈福,敬酒,献上哈达,撒落青稞,才可以开始雕刻。


十三年后再次给色觉一家拍“全家福”

  尾声

  我们拿出了杂志社十三年前给他们一家人拍的全家福,在老照片上,强巴老人笑的一脸灿烂。色觉的孙子们已经满地跑了,稚嫩的孩子们拿着当年的照片,眼神里全是惊奇。在我们提出为色觉一家子再拍一张全家福时,他很爽快地同意了。

  他给我们介绍了大家庭的几个新成员,最重要的一位,是儿子的老婆次仁德吉。在尼木县,依然流传着婚后不分家的传统,次仁德吉出生在隔壁村子,嫁过来之前,色觉的妻子央珍循例首先为她算卦,找了一名资深历算师,看男女双方的属相和年份是否犯冲,为了新生活以后不发生纠纷,根据五行算卦,每件事都做得很扎实。他们相信,未来的生活会比较美满。算卦师说,次仁德吉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她会给全家人带来好运气。

  也许是心诚则灵,在次仁德吉嫁过来之后,勤快贤惠,极大减轻家中农活的负担,两兄弟亦非常和睦,全家人的经济收入也蒸蒸日上,家中新添的几个孩子都乖巧可爱,色觉因此对这个儿媳妇非常满意。

  媳妇次仁德吉也有遗憾。从嫁人后,未有机会远足,最远也只抵达过拉萨。“我有时候就想跟着他们出去外面看看,听说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次仁德吉害羞地低着头揉着手告诉我她的愿望。 (撰文/唐聪 摄影/秋天)

(责编: 于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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