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长?
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的徒步叩拜的朝圣者
在网上看到家乡玉树即将通飞机的消息,让我感慨万千。玉树位于青、藏、川、新四省区交界处,面积20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长江、黄河、澜沧江均发源于玉树境内,著名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位于玉树西部。因此家乡的人也常常自豪地将家乡称作“三江源”。
记得在不久以前,这段从繁华熙攘的西宁市到人烟稀少的高原牧区小镇结古的路,还需要乘坐汽车在艰险的路上奔驰数十个小时。突然间有了通飞机的消息,让亲身经历过这段路艰辛的我不禁想起关于这段路的故事。
我出生在这个中国西部偏僻省份的一个偏僻小镇——玉树结古,虽然我似乎还不到那种怀旧的年龄,但是这段回家的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保持传统装束的高原牧人
玉树的全称是玉树藏族自治州,其首府是一个位于河谷农区和高地牧区交界的小镇,叫做结古。这里因为发生过很多著名的历史事件,所以偏僻归偏僻,但还有些知名度。玉树州结古镇位于青海省的最南边,而西宁这个青海省唯一在当时可以被称作城市的省会,则位于最东北面的河湟谷地。玉树和西宁之间因此就相隔着很多崇山峻岭、江河湖泊,直线距离有800多公里。但过去因为地理和道路条件,完全不能等同于平原地区和便利交通条件下的800公里。这800公里有80%在海拔3000米以上,很多时候走一天看不到一个人,这800公里的路途上有你从未曾见过或无法想象的壮美景观,有震撼心灵的人文景像,还有很多没有走完这段路的朝圣者,永远留在了路边。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我还刚刚记事,大概四五岁,经常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和学习,和他们一起来往在这条路上。那时完成这段距离的时间是三天两夜。记得当时我很不懂事,身体也不太好。坐车总是晕车,一路上肯定让大人们很头疼。但是没办法,为了回家,只能坐着摇摇晃晃的老式长途共交车,慢慢地在布满石子的路上爬行。很多时候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只有到了目的地可以活动一下筋骨,不然一直都得坐着,那时还没有后来的那种带卧铺的车。还有一种情况可以放松,也是比较有意思的时刻,就是中途休息连带小解,这时一般约定俗成,男人和女人各占公路的两边解决。这也是大家放松,聊天,在车下抽抽烟的时候,也有很多初次走这条路的人看着路边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风吹草动的壮观景象发呆。一般要在路上住两个晚上,我记得第一个晚上是住在靠近西宁的河卡,第二个晚上就住在路上海拔最高的小镇玛多。玛多,藏语里的意思为“黄河源头”,历史上是由内地进入西藏的一个驿站,也是一个古渡口。如果你看过美国西部片,就能明白我所指的这种小镇的意思和韵味。我对玛多印象很深,特别像电影中的美国西部小镇,区别就是牛仔换成了骑马的牧民,有的比牛仔还潇洒一点。小镇酒吧换成了吃苦耐劳的回族夫妇开的小饭馆,来往邮车换成了我们这些旅客或单位、军队的车辆,苍茫的美国西部荒漠换成了苍茫的高原草甸。司机们对这里仅有的几个小店极其熟悉,每次来都要带着一车的乘客去那家他熟识的饭馆吃饭,乘客们在这种近似无人区的环境,把自己身家性命都交给司机方向盘的情况下,也都懒得去计较这些潜规则了。当然也有一些讲究和矜持的乘客喜欢就着小饭店的热茶,吃着自己带来的冰冷的食物。 晚上,一般都是住宿在高原兵站或者招待所,条件不是太好,再附加两条就是寒冷和缺氧造成的失眠,很多人高原的第一夜都是在呻吟或仰望星空之中度过的。总之,这段时期的旅程给我一种很漫长的感觉。
所以我每次要上路去西宁或者回玉树,都感觉是要做一件很严重的事,需要认真对待和仔细准备,而且一想到路途的漫长和无聊,还有种种不便,就满是抱怨,这个时候我的姨妈就会给我讲外公他们那个时候走这段路的故事。据我那个对家族史比较了解的姨妈讲,外公的出生地是后藏日喀则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年轻时聪明能干,随着一个活佛来到玉树,并作了活佛的管家,帮助经营一些产业。所以也有很多生意上的事需要往来于西宁和玉树之间。那个时候是上世纪50 年代之前,西藏还没有解放,青海被国民党军阀马步芳统治着。所以当时玉树和西宁之间并没有一条可以被真正称作路的东西。人们运送藏区货物去西宁都是用的牦牛和马匹驮运,从西宁回来也一样,可以说交通基本停留在中世纪的水平。
我当时在想,那么艰苦的一段路,路上有高海拔大阪、有沼泽草甸、有戈壁沙漠,有凶猛的熊或者野狼群,还有当时必不可少的强盗们,他们是怎样面对的呢?那个时候对一个男人的要求无疑是很苛刻的,既要直接去面对严酷的自然,还须和盗贼对抗。他们那个时候完成这段800 公里的路程,虽然听上去很诗意:骑着马、唱着歌,赶着驮运的牦牛群,在广阔的天地间畅游。但却要花去整整一个月时间。想想这是怎样的一个月,亲人的期盼、严霜酷雪、危机四伏。所以每当想到这些事,就能体会到我们平时自诩的“坚韧”和前辈比起来,真有霄壤之别。后来当我适应了这条路时,也就是我上了中学的阶段——20世纪90年代,很多地方都铺上了水泥和柏油,除了一些类似巴颜喀拉山这样常年冻土的地段之外,基本上都很好走了。所以这个时候完成这段800公里的时间变成了两个白天一个晚上。也就是说只需要在路上,在我前面说的玛多住上一晚。这时我长大了,也不用担心晕车。因为有了卧铺和CD什么的,也不会无聊了。而且还可以睡觉,有时候我可以直接从起点睡到终点。但是这时的我因为受到环保理念的影响,开始担心起路上那些慢慢变得稀疏的草原,变得瘦弱的湖泊。路上的车多了,但是野生动物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小时候记得狼是很容易见到的,包括熊,据姨妈说,很多时候吃晚饭时可以从家里的窗户看到对面山上也有熊在挖蕨麻吃。还有鹰,据说是被人们猎去当标本了。而我心爱的玛多小镇,也慢慢没了那种西部小镇的淳朴韵味,慢慢被一些更大更气派的饭馆占据,装修夸张的旅馆也渐渐增多,司机们也都匆匆忙忙了,这在以前是很奇怪的。但是没变的是玛多小镇晚上天空动人的银河。记得我在和内地的学生一起上天文课时,当看到模拟星空上的银河时,他们都觉得太夸张了,哪有那么清楚的银河?!其实他们不知道,那种银河在城里是看不到的,而在这个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小镇上,看到的才算是真正的银河,真的是河,似乎感觉还有一点流动,星星很大很亮像花一样,每当我看到这些星星和银河时眼眶总会感觉有些湿润。
玉树州新建的格萨尔广场
玉树州结古镇的交通枢纽三叉路
后来变化还在继续,那已经是新世纪的第一年,也是我最后一年在青海准备高考的时候,那以后我就考到北京去上大学,离家越来越远了。事物变化得也越来越快。路更好走了,从西宁到日月山这段距离甚至修起了高速公路,有些地方挖了隧道,有些地方架了高架桥。总之,高三的时候我记得这段800公里只需要24个小时,有很多性能良好的越野车甚至只需要十几个小时。而路上的风景有的变了有的没变,但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人工的景观多了。我们在行路方便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自然淳朴的东西。人们还是会在路途中露天小解,但更多的时候司机会把车开到加油站,去上那种水泥盒子样的洗手间。也会在玛多停下来吃个午饭,但是很快就会上车,赶向下一个目的地。夜晚人们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听那些流行的音乐,大自然的天籁还有银河和星空人们没时间欣赏了。路上也多出来很多骑着车漫游的外国骑行者,也有开着越野车的旅游者,还有一些仗着良好的路况直接开着小轿车的人们,像是去赶着参加一个宴席。路上多了很多人。大家很快乐,因为很多的人压根没感受过这条路的另一种境况。因为现代,人们需要的是效率和便捷舒适,而不是诗意和悠闲。
赛马会期间热闹的街市。
后来的变化更多了,但很多都是我听别人说的。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个中学同学从玉树打来一个电话。他告诉我刚刚开了11个小时的车回到家了,路上很无聊,想给我打电话,但车上的移动电话没有我的号码。我的这位同学刚刚从他任职的一个单位辞职,开始跟着他的家人走上经商的道路,他家的店已经开到了北京、深圳、拉萨,过段时间他又要到香港张罗分店的事了。对他来说,回家的路就是坐上几个小时飞机,然后从西宁开着自己高性能的名牌越野车回玉树结古,车上可能放的是国际最流行的DJ舞曲。
这就是我回家的路,一共有800公里,这条路上有我的记忆,也有我成长的足迹。据说玉树结古的机场已经修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通,到时候我回家的路可能真的只需要几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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