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藏网 > 资料云 > 涉藏期刊库 > 中国西藏 > 1999年 > 第一期

我的高原梦

李佳俊 发布时间:1999-02-02 10:23:03来源: 中国西藏

  编者按:

  你好,老西藏

  不知道是谁的首创,从60年代开始,西藏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极富情感色彩的词语棗老西藏。“老西藏”不是指世世代代居住在高原上的藏族人,而是指那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进藏工作,勇于吃苦、勇于奉献而又居留时间较长的汉族和其他民族的干部、职工、知识分子和军人。他们为数不多,在这个以藏族为主体的民族聚居区,是真资格的“少数民族”,但是,他们却受到西藏老百姓的格外尊重。一声声“老西藏”,流露出全社会对他们近半个世纪在藏工作的无限信赖、高度评价和深情赞美。

  老西藏”绝不是一个抽象概念。它的丰富内涵与一串串闪光的名字、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有的已经长眠在高原的土地上,更多的还在各个领域默默无闻地工作着。他们进藏时期不一,职业和个性更千差万别,但都有一片赤诚火热的心肠。在建设团结、富裕、文明新西藏的共同事业中,与当地群众结下了深情厚谊。1990年7月,江泽民总书记到西藏视察,把他们数十年如一日所表现的高风亮节归纳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创业”的“老西藏精神”。

  “老西藏”是一部创业史,一首荡人心魄的奉献之歌。西藏近半个世纪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无不浸透成千上万位老西藏的智慧和心血。他们肩负党的嘱托,远离故乡和亲人,忍受着高山缺氧、物质贫乏、家庭分离等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一心扑在西藏的革命和建设上。他们与藏族干部和群众并肩携手,进行了无数艰辛曲折的拼搏,送走黑暗和贫困,托起一片光明和繁荣。

  “老西藏”是一部赞美诗,一曲民族团结的颂歌。热爱西藏,视藏族人民为父母,把高原作故乡,是“老西藏”的共同特征。他们尊重藏族传统文化,虚心向群众学习,又时刻关心人民疾苦,给西藏带来新的观念、新的思想。今天的一代藏族人才都念念不忘“老西藏”为自己的成长和脱颖而出所付出的辛苦。“藏族离不开汉族”,“老西藏”是最生动的体现。

  “老西藏”是一个光荣传统,必将代代相传,直至永远。60年代,一位诗人这样描写“老西藏”:“你进藏时还是一个姑娘,而今你的姑娘已进入学堂;你进藏时还是一个小子,如今你的小子已穿上军装。”80年代,社会上又流传了新的民谣:“献了青春献生命,献了生命献子孙。”真实地记录了一代代“老西藏”坚忍不拔的风采。虽然今天西藏的物质环境有了大的改观,但西藏还需要各民族的互相支援。时代呼唤“老西藏”,也是“老西藏”的无限荣光。

  《中国西藏》将从本期开辟专栏,邀请“老西藏”畅谈在藏工作的经历、体会和打算,让读者们更全面地了解西藏面貌。值此欢庆西藏民主改革40周年节日之际,让我们向雪域高原亲切地道一声:您好,老西藏!

  无冕之王的尴尬

  我是1960年大学毕业后到西藏开始记者生涯的。过去读过一些记者的手记,可神气啦,被称为“无冕之王”,就是未戴皇冠的国王。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把牌牌儿一亮,多大的官儿都得以礼相待,再挤的飞机、汽车都得开放绿灯,捧为尊神。但是在西藏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当时收音机极其稀有,仅有的一份《西藏日报》送到区乡已是昨日黄花,人们并不迫切地需要新闻,记者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首次到一个区政府采访,主任问我找谁。我说,“我是记者。”区长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弯着腰在床下、桌下和屋旮旯仔细搜寻,“没有鸡子跑到这里来,你还是到院子里看看。”原来他把“记者”误听成“鸡子”了,叫人哭笑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迫使我与采访对象交朋友,谁也不会担心我会利用所采访的材料去兴风作浪,交谈总是无拘无束。生活的变迁,雪山的神话,爱情的烦恼,传说中的历史,都那么娓娓动听,在我眼前编织出一幅幅神奇绚丽的画卷。虽然难以写进新闻,却在以后的散文创作中派上了用场。

  可怕的搭车经历

  最困难的是交通。60年代,单位没有采访车,从拉萨到各县也没有班车。记者下乡只好搭货车,能挤进驾驶室的机会极少,大部分时候只能坐在货车箱里。已经没有了享受“无冕之王”的奢望,只要能跑出城捞到好材料就行。有时也会令人尴尬。一次去波密县倾多区采访春耕生产后,急于回林芝记者站发稿,在路边等了3天不见一部汽车的影子。第4天总算有一辆解放牌货车停下了,我急匆匆做了自我介绍,驾驶员一副为难的神情:“记者同志,车上太脏,你不好受。”脏怕什么,不就是回去洗洗脸,换一套衣服罢了,我才不在乎哩。惟恐驾驶员节外生枝,忙不迭地把马被套扔进了车箱,还没有忘记给驾驶室3位好心人送上美丽牌香烟,以示谢意。车子开动了,我静下心来猛地发现车箱里装的是四口棺材。平生还不曾与死尸打过交道,而且是孤独一人坐在4具尸体中间,心脏像被一双双无形的利爪撕扯着,呼吸都快停止了。我赶快侧转身子,紧紧抓住后面的箱板,不敢回过头来。融雪时节的川藏公路坎坎坷坷,颠簸的厉害,4口棺材在身后咣铛咣铛地跳跃不停。车子在鲁朗兵站加油,我赶忙扔下马被套,再也没有勇气坐下去了。好久好久,心儿还咚咚咚地敲着急鼓。

  马上功夫得来不易

  更多的时候只能借助于骑马,练就了骑马的本领。如果技巧卓越,又有一匹好马,骑马旅行确实是一种绝妙的享受。不是吹牛,我还威风凛凛地参加过一次牧区的赛马比赛,居然夺了亚军,奖品是一顶羊羔皮帽子和一条哈达。可当初骑马可别扭了,上了马背不知道怎么拐弯,两腿死死夹住马肚,惟恐跑快了摔下来,越紧张越难受。有次,为了搞一个牧区经济的综合调查,我挨村挨户地在嘎尔草原上颠簸了近半个月。开初感到裤子湿漉漉的,肯定是臀部磨破了。为减轻疼痛,我时而把腿伸得老直,像站立在马蹬上,时而把屁股撅到一边,把另一大腿放在马脊上。同行的两个兽医直笑我在进行“马术表演”。个中缘由还不好意思讲,一直咬着牙边走边采访,晚上疼痛难熬,不停地在帐篷里辗转翻腾,最后连仰卧都不可能了,只好俯卧就寝。有天晚上出帐篷方便,发现内裤与尾椎骨紧紧贴在一起,稍一拉扯就疼得浑身颤栗,才不得不启齿请同行的兽医帮忙。他们蘸着酒精为我缓缓拉开裤裆,发现那儿已经血肉模糊,还出现脓包。四野茫茫,哪儿去找医院。兽医虽说是给牛马看病的,毕竟也是医生嘛,只好让两位兽医就着牛粪炉火微弱的光亮为我洗伤、挤脓、敷药,不断发出啧啧的叹息声。医生还提出要为我打针消炎,看到他那粗大得吓人的针管,又没有任何消毒设施,实在不敢接受。后来,嘎尔县传出一则笑话:我们的兽医可是多面手,还给李记者治过病哩。

   发稿,还得自己摇马达

  记者发稿还得自己摇马达发电,你听说过吗?我体验过的可不是三四回。1962年春天去当雄采访,正巧碰上纳木湖发生雪灾,拉萨市田局长率领工作组带着一部电台赶来救灾。如此重大新闻,记者是必须同行的了。骑马翻过念青唐古拉山,只见纳木湖周围白茫茫一片,已经看不见一点绿色了。从南方来的大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既惊奇又焦虑,感慨良多,稿子自然越来越长,比田局长的公文复杂的多。电台每天与拉萨联系两次,电源是一部手摇马达,固定在一条折叠的条凳中间。摇马达的工作是干部们轮流担任的,听从发报员指挥。发报员起初对新闻电报兴致很高,后来见我越写越长,变得厌烦起来,提出发新闻稿要记者自己摇马达。我还很年轻,有的是劲,倒也很乐意。雪地里摇马达,可以锻炼臂力,还能抵御浸入肌肤的严寒。当然也麻烦,发一篇稿要摇上两个钟头,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开始练习写短稿,把几千字的内容浓缩成几百字,酷似一块压缩干粮。纳木湖抗灾一个月,我制作“压缩干粮”的技术算练出来了。 

  以后,摇马达的力气活在工布江达县和扎达县也干过几回。那是因为报务员积压的业务太多,我怕延误时间,主动提出摇马达套近乎。报务员很高兴,作为回报,总是优先敲打我的新闻稿。我摇马达有一个诀窍:心中哼着一首心爱的歌曲,随着音乐旋律挥舞双手,节奏感强,还得到美的享受,疲累就变得淡泊了,煞是有趣。

  奉命开辟阿里记者站

  60年代中期,我奉命去西部阿里地区建立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和《西藏日报》社联合记者站。所谓“记者站”,其实上上下下就我一个人,我在那儿呆了4年。事隔30年之后,回想在那高寒、边远、广漠大地上采访的日子,确实是太苦了,有时简直不敢回想我是如何闯过来的。但是在那特定的时代和环境里,似乎不曾感到苦,倒觉得饶有趣味,日子过得满充实。生活的艰辛和创业的喜悦相互交透,构成我人生旅途上一段最值得留恋的岁月。

  当时,从拉萨到阿里首府要坐半个月汽车。虽说地图上有两条注明公路的红线,实际上不过是车轮在草原和大山中压出来的时隐时现的辙印。昼无饭馆,夜无旅舍,再加上野兽出没,土匪活动,即使在习惯于艰苦生活的西藏人心中也视为畏途。那时我才26岁,心里并不恐惧,反倒处于探险前的兴奋状态。出发前,我广泛搜集有关阿里历史、山河和生产发展的文字资料。所谓“广泛搜集”,实际上就那么三、两本小册子和几张剪报。一份材料说:阿里地区35万平方公里(包括仲巴县),有3.2万居民。我的妈呀!平均每10平方公里还不到一个居民!他们该怎样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书写历史、创造未来呢?真实一个难解的谜。

  噶尔昆河四年整

  那时,狮泉河镇尚未修建,阿里地区首府还在噶尔昆河,是西部阿里最大的中心城市。但发稿时,我都为“城镇”二字迟疑了许久:城镇会是这个样子吗?没有街道、没有楼房,也没有影剧院。严格说,噶尔昆河只是荒滩上修建起来的一个大院落。大院中套几个小院,分别属于分工委、专员公署、军分区和贸易公司。房子大都是用红柳枝和土搭砌起来的。墙体特别厚实,门窗都格外矮小,没法相信这就是地图上那座大圈套着小圈的名城。分工委对我特别关照,腾出一间8平方米的土房,刚好放下一张两屉铁桌、一个单人床、一架火炉,记者站就开张营业了。

  阿里的冬天漫长,一般从11月开始,到来年5月结束。几条公路不是大雪封住了山口,就是被冰河截断,把阿里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一个个互不往来的孤岛,工作和生活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一次,普兰县一位农妇难产,正碰上县医院外科大夫回内地休假。病人送不出来,地区医院的大夫去不了。只好把两头的电台打开,从诊断、体检到刀口位置、缝合方式,都用无线电摇控,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还好,手术居然成功了。

  作为一名记者,我最先感受到看不到报纸的恐慌。几个月读不到报纸,好像骤然间地球不再转动,空气也像雪山一样凝固了。日复一日往拉萨发出稿子,采用了没有?是怎样编发的?我都毫无所知。要不是偶尔从收音机里听到几条阿里新闻,微微得到一点慰籍,我真没有再采访下去的勇气了。漫长的冬天总算过去了。“五一”节后,邮局接到通知,邮车已经从新疆喀什市出发赴阿里。消息立刻通过电波传到各县,给大家送去春的信息。邮车抵达仅剩一天路程的日土县,噶尔昆河接到第二封电报,全城都轰动了。吃过午饭,哪还有心思上班,几乎全城居民都纷纷登上城墙和房顶,引颈遥望着西北方的公路尽头,以先睹邮车为快。我也加入了等待的行列。黄昏时节,只见远山脚下升起一溜尘烟,拖出一个长长的尾巴,房顶墙头上的人们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来啦!来啦!”那种对亲人信息望眼欲穿的渴盼,那即将到来的喜悦和可能的失去,激动得大家都热泪盈眶了。

  写出了报告文学《我是“阿里人”》

  我也悄悄拭着泪水,深切感受到阿里干部和军人为祖国边疆所做出的伟大奉献。不久,我满怀激情地写出了报告文学《我是“阿里人”》,长达一万五千多字,就是专门给阿里干部和军人画像的。两位翻译电报的女孩子感动的边译边哭,“记者为我们说话了。”邮电局长闯上门来,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为了感谢你对“阿里人”的理解和支持,我已下令再开一个频道,用两部电报机同时拍发你的稿子。我像领到了一份最高的奖赏。

  离开阿里后,我一直与很多阿里干部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们在信的落款处总是写着:阿里人××。原阿里银行行长桑湘勃内调武汉已经多年了,还以“阿里人”的名义给我寄来一份长达一万多字的新时期阿里发展构想,托我“审改”后转送给有关领导。那份对阿里的关注和深情,那份对我个人的友谊和信赖,像一团燃烧的火,使我彻夜难眠,终生不忘。

  西藏,我的现实和梦想

  记得进藏不久,听过一次谭冠三将军的动员报告,要求进藏干部职工都要长期建藏,就是说要把骨头埋在西藏。当时物质生活极端贫乏,大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集体宿舍里,每月只发5块钱现金,没有休假制度,与亲人通一次信要两个月时间。对长期建藏,很有些人想不通:“动员我们进藏时,不是说好三年一换的吗?”“在这里干一辈子,到哪儿找老婆?有了孩子又怎么办?”对于长期建藏,我都很坦然。倒不是思想觉悟高,而是刚刚从学校毕业,老婆、孩子之类对我还很遥远;新分配当记者,直感到在西藏搞新闻采访,要熟悉这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民族,学习西藏的宗教知识和历史文化,就像在探测一个深不见底、阔不见边的大海,3年时间显然是太短了。进入80年代,随着谭冠三将军的作古,“长期建藏”也成了历史的陈词。与我同期和比我晚进藏的伙伴,不少人已经告别高原,回归故里了。这时,我的母亲已经满头白发,哺育的儿子,带大的孙子,都一一远走高飞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守着家乡的小屋,邻居都动员我赶快回家,对老母最后尽一点孝心。我确实动心了,向绵阳市委书记倾述衷肠。待我回到拉萨,绵阳市委的商调函已送到自治区有关部门。不料领导一再挽留,我有些受宠若惊了,分明感到有些课题尚未完成。环顾斗室,所有藏书和笔记本都是有关西藏的资料,翻开了一摞摞剪报,30余年写下的百余万字通讯和论文,没有一篇是涉及故乡的。果真回到内地,我不成了知识的白丁了吗?

  西藏给了我知识,而知识又把我留在了这片土地上,这才是在藏近40年的真实的心灵历程。按说,现在该可以用几句豪言壮语总结这一生道路的了,什么“艰苦为荣”呀,“乐于奉献”呀,“长期建藏”呀,等等,想必会掷地有声了。但我仍不敢说,因为扪心自问,内地丰裕、潇洒的生活仍不时诱惑着我,临近退休还没有找到一个足以放书的居室,在安命知足的同时,也会发出几声无可奈何的感叹。

  看来,该如何认识自己,评价自己,我至今仍在梦中。

  与一位藏族朋友谈起这段经历,他竟然感到十分理解,很动感情地说,“这里用得着汉族的一句俗话:即使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抱久了也会抱出感情来的。你已经丢不开了。”比喻是蹩脚的,却道出了几分真谛。

  我不正是拥抱着西藏山河,做了一场难分难解的高原梦吗?

 
  作者:李佳俊,1960年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藏,在高原从事新闻工作近40年,现任西藏日报副总编。

(责编: 于超)

版权声明:凡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或“中国西藏网文”的所有作品,版权归高原(北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任何媒体转载、摘编、引用,须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和署著作者名,否则将追究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