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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觉伦布村农民的自述

徐平 发布时间:1999-02-22 16:37:18来源: 中国西藏

  在西藏民主改革40周年前夕,我专程去了日喀则地区江孜县江热乡的班觉伦布村,这里过去是西藏大贵族帕拉的庄园。访问了该村的几位农民,将他们的谈话实录下来,让大家一起来倾听一下西藏农民发自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这一辈子也知足了

  我叫格登桑姆,今年80岁了。说起我这一辈子,真是酸甜苦辣什么味都有。我生在班觉伦布村,因为妈妈是帕拉家的朗生(奴隶),我一生下来也就是朗生。我的父亲是谁,长得什么样,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小时候我一直和母亲住在又黑又潮的朗生屋里,妈妈为帕拉家织氆氇,每天天一亮就到庄园里干活,早晚由主人供给两顿糌粑糊糊,这是一种用最次的糌粑,里面放上水和盐煮出来的,因此叫“吐巴朗木松”(意为三样东西煮成的粥),中午自己带糌粑,主人供给清茶,午餐一个小时,然后就一直干到天黑。干活时,领主和管家经常在旁边监督,又骂又吼,动不动还打人。我妈一年才有13如克(约合208公斤)粮食和一卷下等氆氇的报酬,粮食是领主仓库底混有杂草泥土的陈粮,除掉不能吃的,真正可以磨糌粑的只有一半左右,那一卷下等氆氇,用现在的眼光看只能做藏靴的衬料,当时也只够做一件最次等的藏装。就是这么差的氆氇,常常也要用来换粮食吃,不可能每年做新衣服。我就是靠妈妈的这点收入养大的。

  我长到13岁,就算成年朗生了,开始到庄园里干各种杂活。后来领主扎西旺久的姑妈吉尊古雪看中了我,让我做她的佣人。吉尊古雪在重孜山沟的一座尼姑寺出家,不怎么回庄园,我就跟她常年待在寺庙里,每天跟她念经。吉尊古雪是出家人,不能结婚,也不让我和男人接触。我28岁的那年,和庄园里的一个做藏靴的男朗生相爱了,开始偷偷约会,后来怀了孕就藏不住了,领主和姑妈都动了气,吓得我爱人连夜逃到了康马县,再也没敢回来。民主改革后,我打听到他的下落,他在那里成了家,不可能再回来了。29岁那年,我终生难忘,我生下了一个女儿,产后5天,管家就让我去干活,我带着小女儿去庄园捻羊毛,没几天让主人看见了,嫌孩子太脏,不许带在身边。那时我母亲已经60岁了,不能再给领主干活了,就到江孜去帮人织卡垫和氆氇,但每年要给领主交40两藏银的人头税,有时还得回庄园干几个月活。我只好把女儿送到母亲那里,女儿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乳房让奶水涨得使我睡不着觉,一直痛了两个月,加上产后体虚,病了很长时间,刚能起来,就又给领主干活去了,而且早晚还要多干一会儿,把生病耽误的时间补上。女儿7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女儿回到了我的身边,开始为主人干活。女儿一直埋怨我抛弃了她,跟我亲近不起来,直到现在,我们母女关系都不好,女儿怨我,我又去怨谁呢?

  我41岁那年,也是终生难忘的,民主改革使我们这些世代奴隶翻了身,我和女儿分了16克(亩)的土地,一间大屋,3只羊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开始也很艰难,幸好政府又给农具,又给种子,还帮我们组织了互助组,后来慢慢学会了农活。女儿结婚成了家,但我们关系总不好,时常吵架。最后只好分开来各自单独过日子。

  68岁那年,我也终生难忘,乡里建起了敬老院,我和全乡4位孤寡老人一起搬了进去,成了“五保户”,和我一起进去的人中,就数我年龄最大,但他们一个个都像风吹走了一样,现在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就剩下我一个,县民政局每年给我300多元钱,用来买衣服、酥油和日常用品,我吃的糌粑和烧的燃料由全乡9个村轮流供给。村里各家轮班,每天都有一个人来照顾我的生活,还要提一壶酥油茶来,村干部们带头,我的日子过得像以前领主一样,领主还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侍候,也不可能喝遍各家的茶味。我自己的财产只有一只小锅,其他东西都是政府给的,乡里还免费给我装了电炉。每年藏历年时,乡里村里的干部都来看我,有时县里的“本布啦”(长官)也来,给我送茶叶、酥油、羊肉、衣服。我的眼睛不太好,经常到乡卫生院和县医院看病,我看病不用花钱,连挂号费都不收。

  我已经活了80岁,命够长的了,这辈子当过牛马也做过人,到晚年这么幸福,全托共产党的福。我每天都念经和摇转经筒,有时还到江孜转林廓。其实我不太信教,只是侍候吉尊古雪时养成的习惯。去年我觉得一个人呆在养老院太寂寞,让村长派人把我送到江孜尼姑寺出家,后来觉得那里的生活太清苦了,又让村长派人把我接了回来,还是当五保户舒服,反正政府的政策是宗教信仰自由,我可以出家也可以回家。这么多年来麻烦村里的乡亲和干部不少,我心里很感激大家,比起我的母亲来,我不知好了多少倍,现世就让我知足了,有没有来世我都无所谓。

  我是铁匠的后代

  我叫拉巴,今年39岁。我们家是祖传铁匠,在过去是最低等的人,被别人叫作“黑骨头”,说我们的血和骨头都是黑的,谁要和我们多说一句话,喝我们一口水,就要倒霉。因此在过去,我们家就一直带着一顶破帐篷到处流浪,有活就干活,无活就乞讨,像野狗一样被人赶来赶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家的祖籍在哪里。我父亲是一个很优秀的铁匠,特别善长做藏锁,他打制的铁器一些大贵族家都喜欢,但照样受到歧视和虐待。我母亲说,那时候生病最可怜,饿着肚子躺在破帐篷里,能熬就熬过去,熬不过去就死路一条。一听有人走近就紧张得直哆嗦,生怕有人来赶来骂。那时我父亲常给大贵族帕拉家干活,所以班觉伦布村是我们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听父母说我有个哥哥,叫阿贵,聪明机灵,很小就让领主要走了,让他和领主养的猴子一起玩,和真猴子一起爬上滚下,逗主人开心,领主给他取名叫人猴。藏历年前后最冷的季节,领主为了取乐,常把他丢在水沟里洗“黑骨头”,从庄园前门一直漂到后门,捞起来时已快冻死了,再用火烤过来。稍大一些就给领主做送信跑腿一类的杂活,经常挨打受骂。现在听说他在林芝的一个农场工作,我是后来出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们兄弟俩至今也不认识。我出生的那一年,正好赶上民主改革运动,我们一家当时正在流浪途中,听说领主被赶跑了,穷人翻身得了解放,要分领主的土地和财产,我们连夜赶到班觉伦布村,果然分到了土地和房屋,从此我们结束了流浪的生活,在班觉伦布村定居下来。

  我们是外来户,又是铁匠,不擅做农活,在村里还是受歧视。我父亲在文化革命中是积极分子,带头破四旧砸寺庙,也让一些老年人反感。我14岁那年父亲去世了,母亲身体不好,两个妹妹年龄小,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吃了不少苦。18岁那年我入赘到外乡,后因感情不好离婚回家。在别人介绍下,1984年我和次仁结婚,她家祖籍是克什米尔那边的,父亲是铜匠,也是低贱血统,我们可谓门当户对,感情特别好。1987年我从母亲家里分出来单过,家里给了我们4亩地,村里后来又给了我们一些地,开始有8亩,现在有了15亩地,可是全家5口人全要靠这些地生活还是比较困难,我们自己又没有大牲畜,劳力也不行,农忙时请一天畜工就要12元,只有靠副业来维持生计。我妻子很能干,她看到当地妇女喜欢花色鲜亮的腰带,传统的羊毛染色腰带成本高,她就从县城买来好看便宜的晴伦线,自己编织,一天能织15条左右的窄腰带。买30元的线,能织60条,每条售价4.4元或换4斤青稞。宽腰带一天能织4条,图案复杂的能织3条,30元钱的晴伦线能织11或12条,每条卖16元或换16斤青稞,由我骑自行车去推销。这样,我们不仅解决了吃饭问题,还换回了不少现金。我每年冬天还去打狐狸,主要用夹子,一个冬天能打十三四只,皮毛最好的一只能卖300多元钱,差点的也能卖100多元。但这是杀生行为,名声不好,我自己也因此不去寺庙,只是有时转一转林廓。

  从1995年开始,我妻子做上了旧货生意,从乡下农户手里收购珠宝首饰,拿到日喀则、拉萨去卖,一年能赚4000多元钱。我又重操祖业,干起了铁匠活,周围5个村的镰刀、马掌都是由我打制和修理的,一年能赚五六百,出去干活,别人还管饭。但我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家里干活,要兼顾农活和家务。去年我们推倒了两柱(每柱约16平方米)旧房,盖起了5柱新房,墙上都贴了塑料布,还做了两对藏柜,买了两口大箱子,一个佛龛,又买了一台电视机,生活是越来越好。过去我们家穷,老让村里人帮助,没少要政府救济,所以总有点人穷志短,别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后教孩子别学铁匠,也不让他们和我们的孩子玩。我15岁的时候在江孜达玛节上赛马得了一个第二名,给村里争了光,得意过一次。现在我勤劳致富,也让村里人刮目相看,再也没人说拉巴不会过日子了。我盖房时,全村都来义务帮工,都吃了我家的饭喝了我家的茶,这说明乡亲们真正看得起我。本来人都是吃麦穗长大的,没有人吃麦杆长大,应该互相友爱,互相尊重,但首先要自己争气。我的身体不太好,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死之前,能让3个孩子都考到内地去读书,将来体体面面的做个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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