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容辖”先生
娘容辖私塾旧址。
拉萨市城关区东孜苏路81号是一处年代古旧的藏式楼房,房名叫“娘容辖”,是拉萨市文物管理局1998年登记、挂牌的拉萨古建筑保护院之一。常听老人说起娘容辖,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近代西藏著名的私人学馆——“娘容辖私塾”的旧址。
在拉萨,在八廓街,没有几个老人不知道“娘容辖医师”、“娘容辖先生”、“娘容辖学校”的,过去那可是响当当的招牌。
生在藏医世家 得到名师指点
“娘容辖先生”,本名措结·仁增·伦珠班觉,1898年(藏历第十五饶迥土狗年)生在尼木县普松地方如村一个叫如门巴仓的藏医世家,父亲措结·丹增觉杰,母亲是贵族玛朗巴家的小姐,名叫玛朗·次仁卓玛。
如村是个很美的地方,村前有座山,山下有座寺,寺旁有湖,湖边绿草茵茵、野花烂漫、牛羊成群。仁增·伦珠班觉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环境中度过的,他长得非常健壮,人也很聪明。
8岁以后,他一边跟随父亲学习藏文、学习识别普通藏药和诊断常见病的知识,一边帮助母亲干家务活。
由于是藏医世家,常有慕名前来求医问药之人,但丹增觉杰深感自己孤陋寡闻、眼界狭窄,叹息自己的医术不能治愈所有的病痛。他想,与其让儿子在自己身边抱残守缺地撑门面,不如送他到外面闯荡,学到一身过硬的本领,续写藏医世家的济世传奇。
1916年,18岁的伦珠班觉来到拉萨。他有幸奔投到十三世达赖喇嘛佛前御医欧席·强巴土旺门下系统地学习藏医理论、实践知识。当时,他很拮据,就在拉萨八廓街租了一间又黑又暗的小屋子。老师夏天在罗布林卡工作,他每天一大早起床从住处走七八里路赶到罗布林卡,给老师挑水、生火、熬茶,把老师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如果老师还没有起床,他就在屋檐下面背诵医书,老师起床了,他就把热腾腾的酥油茶端上,恭敬地伺候用餐,老师工作稍有闲暇时便上前虚心求教。由于他一心一意地服侍,老师教他医书也格外认真、尽心。
有时候,老师带他们到色拉寺的天葬台,亲自解剖尸体,让学生亲眼观察死者身体内部的病变部位,并一一指点病灶和得病原因、治疗方法等。有时候,老师带他们到拉萨河边,教他们如何观察人粪便,并教诲他们当医生不能有半点怕脏怕累的思想,他亲自操作,并逐一安排学生现场实习。在老师的细心指点和严格管教下,仁增·伦珠班觉学业突出、进步很快。
29岁那年,他与腊撒瓦家的一个女孩成亲,搬到果布康萨大院居住,生下两个女儿。这时候他已经单独行医并小有名气,人称“果布康萨医生”。
1929年,他带几个学藏文书法的儿童在家中开办了小型私塾。由于教学效果好,口碑甚佳,送来的学生越来越多,“果布康萨私塾”的名声在拉萨传开了。
期间,他一度担任拉萨朗孜厦(治安机构)秘书,可是后来被解职了。据说那时候先生每天忙着给人看病、教书,少有时间处理公文,一次出了差错,被罢免。先生不恋官场却倾心利益民众之事业,这注定了先生的一生清贫,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第二次成婚后,先生把家从果布康萨搬到娘容辖大院东厢。
娘容辖本是大贵族索康的房产,先生把它租下来,在那里开办私塾和诊所,楼下是课堂,楼上是诊所,楼顶上晒药。他的事业从这里走向鼎盛。以后直至先生辞世,人们始终称他为“娘容辖医师”,“娘容辖先生”,他原来的名字反倒没人叫了。
教学有方的“娘容辖私塾”
旧西藏教育有寺院教育、官办教育和私塾教育三种形式。而私塾教育又有家塾和私人学馆之分,前者是权贵富商们聘请老师在自己家中为子女授课,后者是私立学校。私人学校一般开设藏文书法、筹算等基础课程,高年级教授书信、公文、契约等应用文体写作,教学形式主要是书写和背诵,实用性比较强。
1959年以前,拉萨有大小十多家私塾,主要有沃金执教的“达布林私塾”、拉萨荣白·伦珠土登桑培执教的“电报局私塾”和措杰·仁增·伦珠班觉创办的“娘容辖私塾”,其中“娘容辖私塾”规模最大、名气最响,鼎盛时期学生达到200 多人,令其它私塾望尘莫及。
据当时的学生介绍,娘容辖私塾的教学和生活情况是这样的:每年新生入学,首先要向先生申请,一经同意,新生家长要给所有学生每人施三碗酥油茶,一勺楚玛哲松(人参果米饭),给“根约”(班长)以上的则直接盛在白瓷碗中端上来。新生家长根据家庭财力,还要给每个学生略备碎银,以示心意。
而后,新生到楼上给先生敬献哈达和礼物,并接受先生的祝福和教诲。先生为学童念《皈依赞》和《文书颂》,为其开启智门,勉励学生勤奋读书、早日成才。礼毕,新生下楼,给师哥师姐上二道茶、三道茶,请“根达”(助理教师)、“根约”念《文殊颂》并请求把自己的名字写入学童花名册,挂在教室立柱上,入学仪式就此结束。
转天,“根达”根据学生实际水平,将其编入相应的年级,并代表先生手把手地教新生写第一行藏文字母。
先生说过,制定这些规矩是为了增进新老学生间的团结和友谊,让他们从小在一个和睦、亲密的环境里学会尊老爱幼、发奋努力,从小培养良好的个人品格。
先生特别重视学生上早课,认为早晨人的智力最佳,记忆力最好,应该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多学多记。每天早晨,当“肉眼能看清掌纹”的时候学生到校,“根达”按照先生的嘱咐安排学生反复念颂“向喇嘛上师文殊菩萨顶礼致敬,嗡啊热巴杂呐迪迪迪迪迪……”而且按规矩要求学生把有些音节念得越多越清脆越好。不解藏民族文化的人怀疑这是不是迷信行为,但先生教书有他的道理。上师(喇嘛)和文殊(江央)在藏文化中被认为是知识和智慧的化身,向上师、文殊致敬,也就是向知识和智慧顶礼,长期反复念颂被认为具有巩固意念、催人奋进的功效,至于念“迪迪迪”音节,实际上是训练口齿,使之清脆、伶俐,这也是防止结巴的好办法。
学校纪律严格,规章制度齐全,这里面有先生很多的心血。为了办好私塾,先生可谓绞尽脑汁,想出了很多点子,其中有些是他独创的。
鼎盛时期的“娘容辖”有200多名学生,四个年级,先生按照藏文书法字体给各个年级命名,最低的班叫“嘎布西”,往上是“粗仁”、“粗益”、“基哲”。
先生从每个年级的学生中选出四个“兴果”,称粗仁兴果、粗益兴果等。他们相当于榜样生或类似学习委员,品行端正、学习好的学生才能做兴果;兴果上面设立四个“根约”,相当于班长,负责班里的日常事务;根约之上有四个“根达”,相当于校长助理或类似现在的班主任;还有四个“益坚果巴”,负责管理学校纸笔、墨水、书写板、座垫等,相当于后勤管理人员。这些都是从学生中选拔。其中的益坚果巴,年龄大些、学习差些无妨,只要责任心强、能吃苦、办事公道、有威信即可。人们说在先生这里,各种类型学生都能发挥特长。这种学生管理学生的方式对激励竞争意识、熟悉未来社会角色、培养学生各方面能力有特别的好处。
摄于1969年,先生时年71岁。
为加强学校纪律,先生亲自负责制定《十大纪律》,内容主要有不准打架,不准欺生,男女生着装有别,为了安全不准在屋顶上放风筝,除了削笔刀不准携带任何利器,以防发生意外……。学生在外面打架,如果对方家长找上门来,经查实,就要挨皮鞭。学生也有一定的自由空间,生病、遇事可以请假,研墨、削笔也没有严格的限制,学习环境比较宽松。因此,新生从不间断,特别是贵族子弟,都愿意到娘容辖私塾上学。
学校教学以藏文书法为主,先生定的书法模本是《萨迦格言》、《水木格言》等。到高年级教授文法、筹算,所谓筹算,实际上是珠算的雏形,用小石子、小贝壳作筹码计数,特点是形象、易记。娘容辖的特色教学是地方政府通告、契约等应用文体,据说这也是先生的独创。
学校每月13日、28日进行会考,先生亲自打分。按照分数高低排队,由每个高分者依次逐个往低分者鼓足气的腮帮子上弹抽竹笔,考分最低的被抽得最多,但他也有解气的对象——向挂在立柱上的一块生牛皮抽打竹笔,而且还要向牛皮磕头,学驴叫打滚逗人发笑,尽量平衡心理。
藏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前,进行新年会考,学生可以画各种吉祥符号挂在教室墙上,即兴发挥,当众讲解,非常热闹,可以说这是苦读一年后的狂欢时刻。平时,先生不允许学生把字纸带回家,但考试试卷一定要带回家里让父母、亲人过目,也算是先生对学生家长的交待。
施善济贫 鞠躬尽瘁
先生说过,刚开始他只想专心行医,没有创办私塾学校的打算。后来,他的视力每况愈下,直到几乎失明。在极度郁闷中,他到外面朝佛,在山上遇到了赫赫有名的帕崩岗活佛。活佛从行善消灾的藏族传统观念出发,考虑先生个人的特点,劝他开办私塾,兴善于人、为民造福,或许能缓解个人身心的痛苦。这正合先生的想法,因为自从眼睛患病,他突然有一种紧迫感,常说:“若将学问束之高阁,喇嘛上师又有何用?”所以他决心办学。
娘容辖私塾除一至两个月收一次掏公厕的钱,五至六个月收一次房租费,为了不增加学生负担,先生不收任何其它学杂费用。先生的二儿子强巴欧珠清楚地记得房租费是每人半年一个“雪岗”(藏币面值单位),当时两个“雪岗”才能买一小罐酸奶,而且这点钱他只是代收要上交给房东的。可以说,先生办学不但不赚钱,还得赔钱进去。他一家的生活全靠行医和老家接济。因此娘容辖生活很清苦,除了先生自己,夫人和小孩都和佣人一块吃饭。
行医是学校得以正常维持的经济基础。先生行医非常认真,他的学生加日巴·洛桑朗杰亲眼见过先生给病人验尿。验尿的专用瓷碗每天都要洗一遍、擦拭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滴水珠。病人用尿把碗冲一遍,再把尿液端到先生跟前。先生床底下放着一把新扫帚,先生每次抽出一根扫帚丝把尿端到眼前搅来搅去,看了又看。看了还不够,有时候把尿滴点在指甲盖上,用舌头舔尝,以做出正确的诊断。
虽然靠行医生活,可药钱却是给多少算多少,很多穷人给不起药钱,先生不仅给药,有时候还把糌粑、钱财分送给穷人。他说:“我行医不是为了赚钱,有口饭吃就行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钱应该用在有用的地方。”那时一天病人多时50多人次,最少也有20多人,先生不停地忙碌着。
不仅看病,先生还要亲自采集、提炼、泡制药品,而藏药在炮制过程中少不了各种金属成份,有的毒性很大,有时先生手上全是裂缝、眼球红肿、头昏眼花。他非常清楚长此以往的后果,但却义无反顾、从不退却。先生的眼疾在每天操劳中逐渐加重,以至最后失明。
到了20世纪50年代,先生完全失明,曾两度去印度医治,均不见效。有一次他拉着学生的手说:“我这眼睛不是看书看瞎的,而是打牌打瞎的。按照藏医的理论,手指头的血脉是和眼睛连在一起的,手指头太疲劳,眼睛会受到影响的。你们以后可千万不要打牌啊!”学生听了很奇怪,因为他听说先生的眼睛并不是因此坏的,他转念一想,也许这是先生的一种特殊教育方式吧。
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后,娘容辖私塾解散,先生专心做医生。“文革”期间他受到不公正待遇,也不准行医。1972年,西藏军区一位首长找到他,退还了扣押的东西,热情赞扬了先生的学识和医德,鼓励他继续行医为人民造福。后来经八廓街居委会多方奔走,在娘容辖诊所的基础上组建了八廓藏医院,先生直到去世前一直在此行医。
先生1979年辞世,享年82岁。在去世的前一天,他还看了17个病人,晚上在病榻上交待强巴欧珠:这个病人应服什么药,那个病人要用什么疗法……后来先生说:“好了吗?我想休息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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