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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布杰手工艺匠人的后代

旦增伦珠 发布时间:2005-10-18 13:59:43来源: 中国西藏

居委会主任多布吉在办公室。

  我的父母是祖祖辈辈的手工艺匠人,他们是靠自己的技术和双手劳动过日子。他们也没有太多的理论知识,完全靠言传身教,跟师傅学习,实践提高。我父亲1933年出生,属鸡,他13岁就开始随在堆白勒空(西藏地方手工业机构)的爷爷学镶工技术。我父亲家里兄弟5人,父亲5岁时就没有了母亲。此后,父亲随镶工大师傅学习技艺,18岁时结婚,25岁时有了我。据我父亲讲,白天主要是支公差,收入有限,但是,晚上回家后点上蜡烛,做各种各样从外面揽下的私活,弥补家庭的收入。

  1959年民主改革和1962年中印边境战争时,父亲与许多雪巴一起为解放军运输枪弹。回来后,加入到新成立的雪铁木加工合作社,曾经担任过副社长,1989年父亲退休。父亲一生做过许多工作,现在能看到和值得骄傲的是,参加过兴建罗布林卡新宫,70年代末参与维修大昭寺(那时许多老匠人都还健在),落实政策以后重建维修甘丹寺、哲蚌寺等。令我难以忘怀的是父亲为色拉寺做了一个银制壶,非常精美,至今仍是色拉寺的宝贝之一,平时很难看到,只有宗教节日时才能看到。日本东京的一个电视台在拍我们雪的情况时,还专门拍了我父亲的技艺,对此无不称道。我是没有能继承父亲的技艺,只好请父亲为我们自己做些茶杯盖之类,留个纪念了。

  我是1957年出生的,8岁时,进入雪小学学习,5年后进入拉萨中学,当时没有6年级。1970年4月27日,我入拉萨中学预备班,学了4个月,当年8月(大约是农民开始过丰收“望果”节)时,学校放假。当时我的家庭情况很差,一是别人有父母双亲,而我只有父亲一人;二是我们家孩子比别人多。因此,我必须自己发奋努力,当时也没有什么可玩的,也就是在空坝上打打篮球,到学校北面的流沙河或拉萨河去钓鱼,家庭全靠父亲一个人支撑。他总对我说,“你是我们家的希望,你要努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比别的同龄的孩子要早熟。那时,居委会的集体企业是拉萨年轻人非常向往的单位,虽然不需要考试,但是要想进入“酿徕”(集体所有制企业或单位的总称),也是不容易的。当时许多家长都对自己的孩子讲,“学门技术,将来好过日子”。

  由于得到居委会的照顾,我13岁时,进入了父亲管理的雪居委会的集体企业——铁木加工合作社。1970年8月18日,我参加了工作,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转折。我这人挺有运气的,按理说当时我在班上数学学得挺好,这不是我吹牛,我们班有许多同学都知道。我们那时学习的条件很差,又是在“文革”期间都在搞“阶级斗争”,老师都找不到,很大程度上靠自己学习,所以特别珍惜老师的教育。现在,那些去内地西藏中学读书的孩子,父母一年要寄多少钱,什么都要管,这怎么行,孩子们是去内地学习,只要吃饱穿暖就可以了,哪能这么娇惯,这对孩子成长没有好处。我当铁匠后,就是用白铁皮制做些东西,刚开始我连铁皮都弯不了,小啊,没力气。按现在说我算是个童工,但是那时没有这个说法。再说,一家人靠我父亲养4个孩子,也困难呀。那时候,拉萨市的城市居民,根据每个人的工种有定粮,没工作的也有26斤,打铁的人有40斤糌粑。

  那时,上学放假或工作周末就到“荡坝”挖草皮,作为家庭生活的燃料之用。我们通常都是一大早去“荡坝”挖草皮,晚上拉着手推车回来。那时候的孩子虽然穷,可是有责任心。虽然一天的劳动非常辛苦,但总是有乐趣和开心。我和弟弟经常去挖草皮,带点糌粑和茶。挖草皮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能塞满四个麻袋,之后就装在用圆钢轮子(轴承)作的小推车上,连拖带拉地回家。现在这年月谁还用草皮当燃料啊。

  我当工人时,工资实行记工分制,第一年(1970年)我是每天3分,每1分是0.25元,每天的工钱是0.75元。第二年提高了,我一天是1元。1976年,我去内地学习前,也就1.25元多点,当时工分最高的每天是2.5元(最高10分,再高的技工就是这个工资)。当时的工资是按每半年发一次。每次发工资前,需要借点钱买糌粑,发完工资赶紧还钱。所以没有拖欠过什么借款,我们也不欠什么债。

  我们生产什么呢?主要是用铁皮制做各种生产、生活用品。例如:铁盆、铁炉、铁壶、烟筒等,另外建筑屋的铁皮顶,拉萨汽车一队的房顶就是我们每天走路往返修的,现在要让人从这(雪村)到八廓街都不愿走路,还要坐三轮或“打的”。所以人的一生啊,真是变幻无常。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不放眼世界,学习先进的东西,我们还会停滞落后。所以,改革开放带来的好处,从许许多多的变化中可以亲身体验。

  那时雪生产的铁炉都出了名。要想买,还必须提前预定,真是供不应求。雪合作社的老师傅老匠人,技术特别好。话说回来,当时市场也不丰富。

  我家成员有4个弟妹,我的母亲寿命不是很长,1970年就去世。当时我13岁,我是孩子中的老大,下面还有3个弟妹,全靠父亲养育。

  1976年8月中旬,居委会选拔我和另一位当时任雪居委会“铁木加工合作社”的副社长去内地学习技术,机会从天而降,这可把我乐坏了,父亲和弟妹也替我高兴。这是我第一次出西藏。

  从柳园上火车奔北京,由于我们人多,一个整车厢,都成了我们的了,火车是硬坐,开始还很兴奋,到了晚上就受不了,大家轮流睡在坐位下。火车上的乘务员大姐特别热情,一路上她都不让别的旅客上我们的车厢,说被西藏人包了。

  在北京,与昌都来的学员会聚,人数有200人。我们到北京站时是夜里,因为要转车,所以行李都搬下来了,堆在北京站的站台附近,那时唐山和北京刚地震不久,给我们带队的西藏农牧局的人帮我们办票和守行李,我和林芝米林的一个同学一起出了站口,见到外面有一个“日夜饭馆”,心里大吃一惊,真了不得,北京有白天夜晚都开的饭馆。走到一个饭馆,连说带比划卖了份肉丸吃。回到行李旁,没见同学们,一打听,才知道,“天安门”就在此不远,大家都去“天安门”了,我们很可能明天离开北京。我一听,给那个林芝的同学说,“这可不行,到了北京,长城太远,去不了就算了,到了天安门,不照张相寄给家里怎么行?”于是赶紧往天安门奔,我的同伴胆子比我大,我们边打听边朝天安门走去。到了天安门,唔吆吆!天安门这个大啊,走到金水桥边,见到毛主席的画像,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看着身边的家伙,好像不认识,做梦吧又不像,我来回走着看,同伴又在说话。晚上回火车站睡觉,白天又到天安门参观,还拍了照片。在北京站吃了顿味美的包子,我们都心满意足。

  我们去吉林学习的有40人,在黑龙江有两个班,主要学习牧业和制造业,在营口还有一个班学习修理。我们本来应该到营口学习修理,这符合我们急需的专业。1976年8月30日10点钟,我们这一班人到达吉林火车站,一下火车,学校老师来接我们,只听见“同学们”,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原来以为到内地学习技术,是到工厂学习车床之类的技术,因为,一来当时我们有几个车床,二来居委会领导找我俩谈话时,也说要到内地主要学习车床和电工技术,将来为“铁木加工合作社”发展出力。听见叫“同学们”,没有搞懂,纳闷是怎么回事。

  来到吉林省公主岭的吉林省农业机械化学校,学校为我们准备好了晚餐。晚上我和同伴商量讨论。他说,“喂,这样不行,这是一个学校,我们是学技术来的,如果没有学到技术,我们将来怎么向居委会和合作社汇报,也没法工作”。我们决定向学校老师和拉萨居委会汇报情况,询问如何处理。

  第二天,我们去食堂吃早饭,一进食堂看见桌子上摆好了食物,饭盆里盛着黄黄的东西,我想学校真好,给我们准备了鸡蛋炒饭,走进一看才知道是玉米粥,平时没有吃过,怎么也咽不下去。那时东北人都吃这个东西呀。当时除我们俩之外,其他同学的粮食关系、户口都迁来了,我们俩是城市居民,什么也没有,手里拿的是居委会和父亲用西藏“当地粮票”换的“全国粮票”。后来学校特别照顾我俩,给了70%的细粮和30%的粗粮。本地的学生每周只能吃到一次细粮,一般都吃玉米和高粱,高粱比玉米还难吃。

  我们很快与班主任老师联系,告诉他,“我们没法在这儿学习,我们是来学技术的。”老师说“你们俩要学什么?”我说“学车床”,老兄说“学电工”。老师说,“这样不行,我们是要教农业机械技术”。我们也给居委会写信汇报,告诉这里专业设置情况,告诉他们这里教的是农业机械,将来对合作社没有直接的作用与关系,将来不要怪我们没有学到本事。因为,过去我们合作社也有过到内地学习的事,曾经有位老兄到成都学习,如何用动物骨头制作梳子、钮扣之类的技术,可是学习回来后,没有任何作用,因为连机器都没有。说了几次,最后合作社给我们发来电报,要我们“安心学习”,此事就这样了结。

  当时公主岭县的农业机械学校很有名气,学校还有从阿尔巴尼亚来学习的留学生。学校里有各种农业机械,特别神的是奶牛每天能出60斤奶,真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们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

  开学后的头两个多月,我什么也没弄懂,汉语说不好,我就写了个字条给老师。老师说,“没关系,慢慢学。”上课的内容,除文化、政治课之外,主要讲农业机械原理和制图,例如: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及电的应用等。由于我们基础差,又没有物理基础,什么电路、电压、电阻等,学习和理解起来也困难。

  其实,如果当初在拉萨时,只要学习过初中物理,这些也没有什么难的。学校的领导和老师,特别是老师,真像父母一样关怀我们,有什么病,老师都亲自带我们去医院,如果学校医院治不好,就立即送到县医院。对医生总要介绍,“他们是从西藏来的学生,请你们好好治疗”。衣服破了老师都帮助缝补,我们和每个老师关系都特别好。我自己特别喜欢语文老师,他和我父亲同龄,他懂俄语。厨房里有位师傅也与我关系很好,他有4个孩子,老大和我同岁。当他知道我没有母亲的情况后,对我处处照顾,哪怕只有一个馒头都要偷偷给我,对人真是慈悲。学校对我们西藏班非常关心,我们西藏班在学校也有名气,我们曾经拿到兵乓球的冠军、篮球冠军,特别是足球,校队也打不过我们,但是我们在田径上总是没有希望。

  学校带我们参观长春汽车制造厂、拖拉机厂、大庆油田、吉林市、哈尔滨市等,都是经国家农业部批准之后,以西藏参观团的名义到处参观,吃住宾馆,晚上天天看电影,每天的日程都是排得满满的。

  我们学习期间抓紧一切时间,也没有寒暑假。所以,3年里,基本上完成了中专的学习内容。1978年,我们毕业,与老师告别时,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再见”、“再见”,老师说,我们不是“再见”,“永远再见不到了”。老师和我们紧紧拥抱,我们在火车车厢里,每个人含着眼泪挥动着手,告别了培养我们的亲爱的老师。

  汽车把我直接送到了拉萨家门口,见到了久别的老父亲,父亲看来已经苍老了许多,想必非常辛苦。

  几天后,我到合作社报到。合作社领导要我们今后大修拖拉机,虽然我们在学校学过拖拉机的维修,可是几十个学生挤在一块,那能都给看清楚了。将近一年多,只好自学看图纸,以后从社会上请了一位师傅,组成了维修组。当时,城关区要求我们为农民服务,组织我们到城关区农村为农民服务,农民不用化一分钱,只烧壶茶,全部费用都由城关区负责,就这样,我在拉萨四周的农村到处维修农业机械,并且培养了许多本地的徒弟。当时,维修的工资也高,每小时2元,一天就是16元,都由拉萨市农牧局根据维修所用时间支付。政府也非常重视农业,专门组织农民进行培训,我担任老师给学生们讲解农业机械的原理和使用及维修办法。由于我能用藏语讲,所以受到了大家的喜欢,我的学生也遍及城关区的农村。

每逢年节雪居委会都要慰问低保户。

  1978年后,我们改名为“雪铁木加工合作社”,城关区为我们投入了厂房建设费用和机器设备,可以说我们的基础是建立在国家和政策的支持之上的。当时,社里除继续生产生活用品,如铁桶、凳子、木床之类的产品之外,更加投入对各种农业生产机械的维修,这也是我们后来改为雪农机修造厂的原因。除此之外,改革开放后,我们还生产藏式家具,扩大自己的生产能力和范围,适应市场的需要,利用我们拥有刨床、车床、锻床等设备和技术的优势,根据客户的需要进行生产服务。同时,参与寺庙和重点文物的维修,我们参与了罗布林卡的维修,你到罗布林卡可以注意看,只要有用铁制做的门窗等,都是我们加工的。

  1986年,当我31岁时才结婚。结婚晚的原因,一来是家里主要靠我撑着,兄弟们还没有完全成人。二来遇到的似乎都需要倒插门,我家庭的现实又不允许这样。父亲把全家托付给我,我自己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所以很晚才结婚。我的妻子是从农村来的,我们谈了一年多恋爱,向她们家给了“弄呛”(求婚酒),经常互相来往,最后于1986年结婚。我的大孩子已经17岁了,目前在内地西藏中学学习,小孩子今年9岁了。

  1983年,雪居民委员会选举,我和另3位当选为居委会委员。1988年,城关区为了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对居委会进行了加强和调整,我成为负责雪居委会的副主任,一直到1996年。1996年,我以高票当选为居委会主任,1999年选举时,虽然我仍然以高票当选,但是我还是对几个反对票感到高兴,因为他们是对自己的选票负责投的,我自己也对自己的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错误,需要反思改进。我们要诚心诚意为人民服务,是人民选举了你,所以我们必须一切为人民的利益着想。

  未来我们的发展目标需要认真考虑,集体研究,虽然有困难,但是有集体和大家的关心,什么问题都可以克服。我这个人,你也看出来了,平时没有什么笑脸,这是我多年的习惯,这并不是我对谁有什么态度,我们合作社的人都说,“多布杰,除了喝青稞酒时能说笑之外,平时都不苟言笑”,所以大家说我是“黑脸”。平时,我也很少玩闹,你知道我们藏族平常爱开玩笑与女孩打打闹闹,我从不搀和,这也许是我的习惯,我倒并不是内向,平时该说的时候,我也说的很多。

  1997年,居委会合作社召开了工人会议,由工人们自己投票,最后我高票当选为雪合作社修理厂厂长。

  我接手工作时,合作社当时只有2000元的流动资金,合作社为盖房欠下的债务有65万,欠包工头等合计80多万元。我们没有资金谈何发展,因此,在居委会的支持下,我们发动职工集资,我自己投了2万元。当时银行贷款1万元,700元利息,我们提出给1000元利息,请求贷款,保证3年还清。由于我们前期建设的贷款逾期500天未还,迫使我们补交了10万多元。我们自己集资30多万,居委会又借给款30多万,我们首先一次性还清贷款。银行根据政策一次性给我们贴息5万元,用这笔钱运转,逐渐将包工头的欠款还清。之后,我们把搬迁后国家政府政策性补助给盖的旅馆承包出去,同时让一个我们自己的人对其日常收入进行监督,每年交给合作社21万元承包费。对合作社进行改革,从工作态度、管理入手,以总收入的15%作为公积金提留,其中5%作为机器的折旧之用。工人的工资仍然以工分计算,每工分最低3元,最高的每天10工分,一天就是30元。1999年,合作社总收入116万元,每个工人平均900元/月(另外还有月奖)。2000年,每人平均收入1万元/年,其中不包括年节补发和奖金数。我们强调并注重管理和效益,对企业挖潜改造,生产我们所能生产的一切,无论生意大小,不分民族。你能说汉语就能招来内地在藏的生意人,特别是我们能说藏语,这是我们的优势。农牧民由于语言的障碍,愿意到我们这来维修,但是,“包子有肉不在摺上”,你不要看人家穿个脏衣服,就小看人家,其实农牧民不讲究,但他的包里有的是钱。只要你注重质量和服务态度,说不定在他喝青稞酒给人吹牛闲聊时,就会向别人提到你雪居委会的“修理厂”,我们就会有生意。

  我们强调企业的主人翁精神,提醒全体工人不能躺在功劳薄上,哪怕厂区内的一个螺丝钉,捡起来积累,按每斤0.5元废铁卖,一吨是多少钱?不要以为你在拣废铁,要想到你是在拣钱,这也是收入。总之,我们这几年想尽一切办法。去年,我们第一次主动到内地成都,直接购买生产原料和用品,仔细进行成本核算,降低成本,拉回的货很快就出手,这就是我们去年收入相对较高的原因。

  现在我的4个兄弟都各自成家。二弟当了5年武警,退伍后在城关区商业局工作,既是司机又负责治安等,弟媳妇是策墨林(居委会)人,她织得一手好地毯,有一个男孩子。三妹在西郊发电厂工作,她的爱人是个体汽车司机,他们有一个孩子。四妹,在拉萨市残疾人福利印刷厂工作,她倒不是残疾人,她们厂当初招人时就有相当比例的正常人,她的爱人也在同一单位,有一个孩子。过去父亲与我共同生活,我告诉父亲,“您觉得什么地方舒服,愿住哪就住谁哪”。目前父亲与我弟弟住在一块儿,我们都住在雪新村附近,彼此经常来往。

(责编: 于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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