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东凡:一个人在拉萨的经历
廖老师还是走了。病卧多年,受尽折磨,终得解脱。作为他的老友,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既沉重难过,又多少有些释然——真的,几十年里看惯了他的笑脸,实在不忍去想他在病床上的模样。大家都叫他廖老师,仿佛“官称”,于我而言,却是真正的师长加兄长:当年我进藏时对西藏民间文化几乎一无所知,的确是在廖老师的引领下登堂入室的。通过廖老师还结识了边多老师,他们给予的指点让我受益终生。现在他们都不在了,然而缘分还在,真情还在,尤其是,作品还在,并且不会过时,因为他们所“抢救式”记录的,是来自民间的宝贵文化遗产。
我写廖老师的第一篇文章《一个人在西藏的经历》是在1984年,发表于《西藏文学》,唯其年代久远,才有那么多细节再现。最近的十多年间还有两篇,一为应出版方邀约为廖老师主编的《世界屋脊上的神话和传说》丛书四册所写书评,一为廖老师专著《拉萨掌故》所写导读,忝为序言。今天重新读来,不禁唏嘘。见于西藏网,聊表追思之情。
《一个人在西藏的经历》
当雄草原被两侧的雪山挤成狭长的带子,一支马背上的歌舞队在这带状的秋季草原上迤逦行进——这画面被定格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也是廖东凡西藏生涯三部曲中的开篇:“吉普赛人”之歌。
蓝得要命的天空,太阳慵懒地移动。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翻江倒海地卷起大风,噼里啪啦砸来冰雹,或是飘飘洒洒来场细雪呢!“吉普赛人”生活艰苦,也浪漫。冰雹过后,拉萨市业余文工队的队员们重整旗鼓,又在马背上叽叽呱呱笑着,高声吼着。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从一个帐篷群到另一个帐篷群。
那一天(很多年前的一天),当这支人马出现在离果涅部落还有十多公里的龙热山上时,牧人们就欢呼着奔走相告:“拉萨的‘谐巴’(歌手)来啦!”“拉萨的‘谐巴’来啦!”
草原上燃起了象征吉祥的松烟,牧人们捧献洁白的哈达。为欢迎文工队远道而来,果涅牧场举行了盛大的赛马会和歌舞会。黄昏,汽油灯咝咝燃起,演员们在帐篷里开始化妆。
这时,廖东凡走进临时舞台,用不太标准的藏语开始演讲:
“乡亲们,演出之前,我先讲一段故事——我的同乡雷锋的故事。”
这位高高瘦瘦、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出现,在观众席里引起了一片“啊啧啧”的骚动。“汉族!是汉族!”“用藏语讲故事?啊啧啧!”
是夜,廖东凡和队员们挤塞在一顶牛毛帐篷里。透过篷顶天窗,可以望见深邃天空,几粒明明灭灭的星星。三年了,来西藏工作整整三年啦!
20世纪60年代初的名牌大学生像金子一样宝贵,可是刚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自愿要求进藏的廖东凡,却被分配到最基层工作。草创时期的拉萨市业余文工队,由一群街头青年组成。队员中不乏当过小僧人、小乞丐、小商贩的,国家给每人每月只补贴18元,平时靠筑路、做鞋、到藏医院制药的收入维持生计,晚上才是排练节目的时间。
哪里像个正经单位啊!难怪许多人为他惋惜:“天呀,一个堂堂的北大学生……”但是廖东凡没有抱怨——不是打算干一辈子么?就该近距离接近藏族人民。工作生活在一起,他是他们的汉语老师,又是他们的藏语学生。渐渐地,粗通藏语了,可以用藏语交流思想感情、用藏语编排文艺节目了。真好!他觉得仿佛多长了一双手,多长了一双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新天地;他甚至觉得脚下生了根,一边从大地上汲取,一边又在释放着自己的能量……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藏族民间文艺的呢?是那一次吗,看人家打“阿嘎”(建筑夯土)的时候?哪里是劳动,分明是优美欢快的集体舞:那是雨季到来之前的一个清晨,廖东凡正在楼顶平台上做早操,忽然发现众人登上对面的楼顶,男女各站一排,富有节奏感地挥动手中的工具,边劳动边豪迈地唱着:
“请看我的左手多强壮,
请看我的右手多强壮,
呀啦嗦!用我强壮的左手和右手,
把拉萨打扮成待嫁新娘一样……”
廖东凡感动了,陶醉了。也许就从那时起,今生朝向藏族民间文艺的方向就确定了。
从民间艺人那儿采集民歌,借鉴民族曲艺形式,编排一个又一个节目。满台节目,大都是他自己或与别人合作编出的。文工队办得小有名气了。
这支小有名气的文工队就要去北京汇报演出了!一想到这儿,帐篷里的廖东凡更睡不着了。不知盘算过多少回:去北京,去度过了难忘的五年大学生活的北京,拜望老师和同学们……该向他们讲些什么呢?讲这几年艰苦而快乐的动荡生活?讲那一个个美丽的藏族民间故事?还是唱支民歌,跳个踢踏舞?顺便再回湖南湘潭家乡一趟,看看老母亲……
含笑沉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又醒来了。怎么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想撑起身子,却又动弹不得。挣扎着摸到天窗地方,好不容易探出脑袋——嗬,白茫茫一片!帐篷让雪压坍了,足有大半尺厚。
然而后来却没能随队赴京。因为出身有问题。同时还刷下一批家庭和社会关系复杂的演员。这是他进藏后遭到的第一次打击。就像一蓬燃烧的火,一下子给覆上一大块冰。那个黄昏,他在拉萨河边散步,想了很多,又仿佛一片空白。当幸运的队员们踏上飞机舷梯时,他又带着那不幸的一群到农牧区深入生活,排了一台新节目。三个月后重返拉萨汇报演出,引起了小小轰动。就这样,往后每遇不公正待遇,廖东凡总是在短暂的不快之后,又抬起头来,以加倍的工作热情和工作量,表白着自己。
在市文工队待了八年之久,廖东凡完成了“藏化”过程。藏历年一大早,他身穿藏装,在文工队挨家演说吉祥“折嘎”;策马在深山峡谷中,参加修复古迹扎耶巴石窟的劳动;在民间艺人中记录民歌,乘牛皮舟沿拉萨河采访;牧场上,与人们通宵达旦狂欢,跳“锅庄”;躺在高高的青稞垛上守夜,看满天闪耀的星光,听藏族老人讲关于星星、关于流水的故事……俨然成为藏族一员,凡有关西藏的一切他都热心,凡能插手的工作都少不了他的份儿。他爱大家,大家也爱他。
版权声明:凡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或“中国西藏网文”的所有作品,版权归高原(北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任何媒体转载、摘编、引用,须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和署著作者名,否则将追究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