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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察神秘的象雄古城

霍巍 发布时间:2018-03-13 13:24:00来源: 中国西藏

史书中关于象雄文明的记载

古格王国遗址所在的西藏阿里高原,位于青藏高原的最西端,其西、南两面与印度交界,西北端与克什米尔相毗邻,北面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相接壤,几乎三面环山,处于亚洲大陆干燥的高原地带,平均海拔高度达到4000米。在这片土地上,早于古格王国文明存在的是更为古老的象雄文明。

古代象雄在汉文典籍中有的称为“羊同”。唐代著名史籍《通典》对羊同的记载中说:羊同有大、小羊同之分,其中的大羊同北面与中亚的于阗相接,面积东西可达千余里,拥有八九万兵力,羊同人的发式为辫发,身穿毛毡织成的长裘,以畜牧为业,这个地方多有风雪,地上的积冰可厚达一丈有余,所出的物产与吐蕃相同,没有文字典籍,只会采用刻木记事与结绳记事的方法,但是刑法却十分岢峻。

按照《通典》作者的看法,大羊同的东面是吐蕃,它的西面是小羊同,其它的一些汉文典籍如《册府元龟》、《唐会要》、《唐书》、《太平寰宇记》等史书,对于羊同的地理位置的记载也与《通典》大体上相同。唐人慧超《往五天竺国传》中,记载有“杨同”,与“羊同”属于同音异写,所记载的风俗物产也基本相同:“又迦什弥罗国东北隔山十五日程,即是大勃律国、杨同国、娑播慈国,此三国并属吐蕃所管,衣着言音人风并别,着衣裘毡衫靴裤等也,地狭小,山川极险”。

也有的汉文典籍称象雄为“女国”。如唐初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四“婆罗吸摩补罗国”条下记载云,在此国的北境大雪山中,有一个名为“苏伐剌瞿旦罗”的国家,因为出产上好的黄金,唐人也称它为“金氏”。这个国家的地理特点是东西长而南北狭,世世代代由女人执掌国政,所以又号称“女国”。有时虽然也让男人为王,但他们却不知朝政,只知道征战与种田。这里的土地宜于种麦,畜养有许多牛马,气候寒烈,人们的性格也十分暴燥。唐玄奘认为它的地理位置是“东接吐蕃国,北接于阗国,西接三波坷国”。

藏文史书中称象雄为Zhang Zhung。在西藏古代历史上,象雄疆域辽阔,国力强盛。藏文史书《贤者喜宴》记载说早在西藏“十二小邦”时代,象雄就是其中的一个小邦,其时国王名为黎纳许,大臣名为玛及热桑。吐蕃时代出土的敦煌古藏文文书中,记载说象雄阿尔巴之王为李聂秀,他有两个著名的大臣,一名“琼堡若桑杰”,一名“东弄木玛孜”。此外,汉文史书《唐会要》卷99“大羊同国”也记载说大羊同有四大臣分掌国事,在唐贞观年间还曾遣使来唐帝国朝贡。

冈底斯山本教圣地古鲁甲寺,山崖上白色的建筑传为本教修行地“雍仲仁青巴白扎布”。

古老的象雄王国后来被强盛起来的吐蕃所灭。所留给后人的,是关于象雄文明的一个个历史的谜团。

据文献记载,象雄曾是西藏土著宗教本教的发源地,本教的祖师辛绕在这里创立了系统化的“雍仲本教”,象雄的本教大师据说在吐蕃止贡赞普时代还应邀到吐蕃内地“超荐凶煞”,他们法力无边,能修火神法,可骑在皮鼓上游行于空中;他们能够运用密法,用鸟截断铁器,显示各种各样的法术。据载象雄还有自己独立的文字体系,虽然至今还没有发现这种文字的原始形态究竟是什么样子。象雄不仅有发达的星象学,还有源远流长的医学,本教文献记载,象雄本教之祖辛绕的8个儿子当中,有一个儿子名叫栖布赤西(dpyab bu khr ishes),被认为是后来藏医的始祖,至今藏医的许多药名,如橄榄、苦参等,都是来源于象雄的词语。

然而,文献和传说中所述的这一切,至今还大多无法从考古材料上来加以确认。例如:什么是象雄文明的考古学标志?它的人口、市容、民情风貌、生产方式、文化艺术、对外交流等等,究竟在考古学上的面貌如何?都令考古学家们苦苦寻觅。可喜的是,近几年来,阿里高原的考古工作在国家文物局和西藏自治区文物部门的领导之下不断取得新的进展,在追寻象雄文明的踪迹上向前迈进了一大步。2001年夏季,四川大学和西藏文物局联合组成的考古队,在阿里考古工作中调查发现了一处古老的城堡,为寻找象雄都城提供了新的线索。

古籍描述与饭田泰也的照片

象雄据称也曾建有过雄伟的国都。有一部后期的本教著作《世界地理概况》,曾用神话般的笔法,详细地描述了象雄当时的疆域与都城的情况:

象雄有里、中、外三部分,里象雄是在冈底斯山西面3个月路程之外的波斯至拉达克一带,这儿的甲巴聂查城中有座山,山上有自然形成的密尊形象。木里桑拉又在此建却巴城,他在城中修得密法,将人体大小的巨石定在空中,后来人们用土石垒了台基把巨石托住。这里有大小32个部落,后被外族占领。中象雄在冈底斯山西面一天路程之外,那里有詹巴南夸的修炼地穹隆银城,这是象雄国的都城,这片土地曾经为象雄18王统治。……外象雄是以穹保六峰山为中心的一块土地,也称松巴精雪,包括39个部落和北嘉25族。有穹保桑钦、巴尔仓等寺庙和修炼的岩洞。

当我头一次读到这种带有西藏史书传统色彩的记载时,它究竟是信史还是一种神话让人难以判断。但是,由于一封日本朋友的来信,却让我不得不重新认真地来审视这个古老记载的真实性了。

我的这位日本朋友名叫饭田泰也,他本人虽然不是一位学者,但他长期以来一直在尼泊尔、印度和西藏从事旅游业工作,精通藏语、英语,与中国和西方学术界许多研究西藏西部的学者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尤其对象雄文明的研究抱有着极大的个人兴趣,曾经发起组织过一个叫做“象雄文明研究会”的组织,我和他便是在拉萨的一次学者聚会中互相认识的。

在给我的这封来信中,他透露给我这样一个重要的信息:一年前,他曾带领一个旅游团去过冈底斯山附近的一座本教寺院——古鲁甲寺,在寺院后山曾经发现过似乎是用土坯砖砌筑的人工建筑物的遗址,信中还附了一张他拍摄的照片。那时,正当中国的各种媒体将所谓“俄罗斯科学家在冈底斯发现一百多座金字塔”的消息炒得沸沸扬扬之时。他和我都在冈底斯山附近工作过多年,对这类虚构狂想我们俩只是置之一笑,不去理会。但是,他在信中却十分肯定地认为:他看到的这处人工建筑的遗迹,才有可能是真正的“金字塔式的建筑”。为了证明他的看法可信,不久他又寄给我一份西方旅游者所写的游记的复印件。这位旅游者在游记中记述了他在古鲁甲寺的一段神奇经历:“那天晚上,我在寺院里昏然入睡,梦中,我梦见一只大鹏鸟从空中盘旋而来,眼前闪耀着万道金光……,第二天早上,按照梦中的神示,我来到寺院的后山,在一个土丘的旁边,忽然眼前一亮,果然从泥土中露出了一只铜铸的大鹏鸟,虽然很小,却和我梦中所见到的那只大鹏鸟一模一样。”

读完这些材料,我找来西藏自治区的地图,细细地对照分析,心里不竟一亮。饭田所言的这座寺院,正位于冈底斯山的西面,如果骑马,距离也差不多正好一天的路程。更重要的是,地图上所标的寺院所在地的地名,写作“曲龙”,和文献中记载的“穹隆”,可以肯定是同名异译。而饭田所看到的人工建筑物的遗迹,从照片上来看的确可信,那用土坯砖砌筑起的台基清晰可辨。至于那位旅游者所发现的铜质大鹏鸟,过去在西藏也曾经真有过出土,藏民称其为“天铁”,意即从天而降的神奇之物,从考古学的眼光来看,大约应当是西藏早期金属器时代(注:所谓“西藏早期金属器时代”,是考古学界对西藏考古进行年代分期的一个极为概略的推测,最早由著名考古学家童恩正教授提出。他认为这一时代可能开始于公元前一千年,而结束于公元六世纪,即吐蕃王朝兴起之前)的遗物。广义上的“象雄时期”,也正好被涵盖在这一时代的范畴之内。这一切,都与文献中所记载的象雄都城有诸多暗合之处。

从这一刻起,对这处古遗址进行实地考察的决心便己在心中下定。

寻找象雄古都“穹隆银城”

2001年7月,四川大学和西藏自治区文物局组成联合考察队对古格王国境内的皮央、东嘎遗址进行第7次考古调查,我终于有机会亲自前往这座古城踏察,同行的有四川大学考古系副教授李永宪和西藏自治区博物馆的夏格旺堆。夏格旺堆毕业于四川大学考古专业,这位年轻的学者现在已经成为西藏博物馆研究部的骨干力量。

7月24日清晨,从札达县启程行车约5小时抵达门士,在这里休息片刻后,即前往古鲁甲寺。经过约两小时的行程,抵达寺院。寺中僧人热情引导我们进入到寺院大殿。

古鲁甲寺是一座本教与佛教并行的寺院,早年己被毁坏,现在重新修建落成不久。主殿门廊内设立有两个转经筒,按照本教与佛教的仪轨,转经的方向两者正好相反。围绕大殿设有转经道,这种寺庙建筑的布局应当是一种古老的形制。主殿外设有置放藏文经书《甘珠尔》与《丹珠尔》的经书库。

寺院北侧的山崖上,布满了密如蜂巢的洞窟,大部分已经倒塌,余下的洞窟表面许多都被一层厚厚的烟炱所覆盖,说明其使用的年代已经相当久远。寺僧带领我们沿着崎岖的羊肠山道登上了其中一座保存尚好的洞窟,十分肯定地告之: “这座洞窟己经具有三千年的历史,是早期本教大师的修行之所,名叫雍仲仁青巴白扎布”。其中一位年轻的僧人还用规整漂亮的藏文给我写下了洞窟的藏文名字。我们弯腰曲身进入到洞窟内,观察到洞窟的形状为一长条形,长约4米,宽约2米,除了窟壁上厚厚的黑色烟炱之外,己经找不到任何早期的遗物,洞窟内供奉的经卷、唐卡,也都是晚近之物。这显然不是饭田所提供给我的那个地点。

我略感失望地走出洞窟,放眼向四周望去,其东面的一处略呈舌形的山崖上分布着的一片坡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经意地向寺僧打听了一下,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原来东面的山崖上那片坡地的名称叫做“穹隆⋅古鲁卡尔”,译成藏文,“古鲁卡尔”(dngul.mkhar)的意思就是“银之城”,这两者结合起来,恰好是“穹隆银城”之意。据称在本教传说中,穹隆银城是在天地之间支撑着地平线不至于崩坍的“天柱”,也是本教发源地和中心所在,银城内最盛时居民人数曾达到过上千人。

于是,我们马上下山,赶往穹隆⋅古鲁卡尔。去往山顶的道路十分难行,沿途的山道早已坍塌,随处可见巨大的岩石横亘在坡麓上。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攀登,终于来到山顶部的入口处。

登上山顶,风景变得豁然开朗,地势起伏变缓。在山顶的第一级坡地上,我们观察到一个直径达数十米的大坑,寺院的僧人告诉我们说这可能是当年城堡内用以蓄水的水池。

接着向上,可以观察到这片坡地的方向基本上是坐北朝南,略呈舌形,其东西两面为较为陡峭的绝壁,只有南面有陡峭的山道可以通向山顶,在绝壁的边缘上,可见到用土坯砖垒砌起来的城墙的残段,地表上散落着陶器的残片。我们一边低头搜寻地面,一面向上攀登。

当海拔表的高度指向4400米时,眼前果真出现了一座土坯砖砌建起来的城堡,它的正面我已经十分熟悉——这正是饭田拍摄的照片上那段被他称之为“金字塔式建筑”的遗迹。由于它建在山顶,所以从下向上看,土坯砖层层向上垒叠而起,墙体显得较为高大,真有些金字塔的派头:其实真正登上山顶之后,由于城堡大部已经倒塌,城垣残存的高度最高处也不过4-5米左右。

我们分头开始观察、测量和记录这座城堡遗址。城垣的基础系用石块垒砌加固,墙体用土坯砖层层向上砌建,环绕在山顶的四面,若以城垣内的面积估算,城内面积约有500平方米左右。

站在山顶部向四下眺望,才发现这里的山形地势的确非凡。山下有三条河流——曲纳河、曲嘎河、象泉河如同银带般地在这里纠结汇合,蜿蜒向南流去;更为奇特的是,在这里向东眺望,神山冈仁布切可以极为清楚地映入眼帘。我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一个潜在的事实:如果如同文献所载,这里作为本教的圣地,真是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山顶的地表,也散布着大量的遗物,湮灭在萋萋荒草之间。包括寺院的僧人在内,我们四处搜寻,不到一个时辰,便从地面采集到陶片、铁甲片、装饰品以及石磨盘等各类遗物。其中,这些破碎的陶器残片大多是红、褐两色的夹砂陶,器形主要有一种口沿较厚的钵和一种带有扳耳的罐,器表的纹饰有绳纹,器物中还有一种表面磨光的红色泥质陶,烧制的火候都较高。铁甲片锈蚀己较为严重,略呈长方形,上面有圆形的穿孔可供联缀。采集到的装饰品有骨珠和料珠,正中有小的穿孔,其中两粒蓝色和黑色的料珠直径仅才1毫米左右,十分精致。

遗物中最具有特色的是石磨盘、石球一类的工具,它们的用途很可能大多是作为加工粮食的工具,由于使用的年代久远,磨盘的表面已经留下了很深的凹痕;其中也有一些石磨盘或许用来研磨其它物品,其中一件圆石球上还残留着红色颜料的痕迹。

虽然在经过正式的考古发掘调查之前,我们还无法最终肯定这座废弃己久的城堡遗址就是传说中的穹隆银城,但它和城中发现的这些遗物己经足以让我们相信,这的确是一处有着相当久远历史的古代遗址。我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文献中的这段记载:“中象雄在冈底斯山西面一天路程之外,那里有詹巴南夸的修炼地穹隆银城,这是象雄国的都城,这片土地曾经为象雄18王统治”。无论从地理位置上,还是从历史记载、口碑传说各个方面,都把寻找象雄古都“穹隆银城”的焦点聚集在了这里。难怪古鲁甲寺的僧人们会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反复向我们强调:这一切己有着三千年的历史,这里曾是本教大师的修炼圣地,“古鲁卡尔”的意思就是“银城”。作为考古学者,学科的职业性要求我出言必得谨慎;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其实己经相信,这一切极有可能就是事实。在寻找己消逝的象雄文明的漫长道路上,我们又前进了一大步。

我期盼着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天,象雄古都的秘密终将会被揭开,古格王国诞生立国的基础——古老象雄文明的面貌,也终将会显现其真容。

(责编: 陈冰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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