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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鲁藏布江畔从天而降的驼峰机组

胡岩 周新 发布时间:2016-08-05 11:19:00来源:

  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北麓杰马央宗冰川的雅鲁藏布江,由西向东横贯西藏南部。流经西藏扎囊县境时,其北岸就是著名的桑耶寺。这里地近藏族的发祥地雅砻河谷,水面宽阔,江流平缓。千年古寺桑耶寺静静地矗立在雅鲁藏布江畔,鹰鹫等各种鸟类从寺顶盘旋飞过。多少个世纪以来,外部世界很少搅扰这里悠闲清静的生活。这一切,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骤然改变了。

  在托尔斯泰-杜兰使团离开拉萨、美国军方的无线电台运抵拉萨的同年11月底,又一批美国人造访拉萨。与托尔斯泰和杜兰一样,他们也是军方人员。但不一样的是,前者的访问代表了美国的最高当局,携带有总统的信函,是有计划的安排好的访问;而后者是飞越驼峰航线的美军飞行员,造访拉萨纯属意外,事先毫无准备;前者是从陆路经由英属印度和锡金而来的远方访客,后者却是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他们就是罗伯特•克罗泽(Robert Crozier)机组的5名美国飞行员(除机长外,还有哈罗德•麦克凯伦Harold McCallum,肯尼思•斯潘塞Kenneth Spencer,约翰•赫夫曼John Huffman,威廉•佩兰William Perram。年龄最大的27岁,最小的只有19岁)。


二战时期著名的驼峰航线终点站巫家坝机场原貌。娄晓青提供

  当年,罗伯特•克罗泽机组的5名飞行员驾驶着一架在驼峰航线执行运输任务的C-87运输机,在完成了例行的运输任务之后,从中国云南昆明的巫家坝机场返回印度的焦尔哈德(Jorhat)基地,不幸在途中遭到强气流袭击,远远偏离正常航线,最后燃油耗尽,坠毁在西藏山南的桑耶寺附近。成功跳伞降落后,他们得到当地藏民救助,并经西藏当局安排接到拉萨,得到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和西藏当局的友好接待。在拉萨停留数日身体康复之后,他们经由印度返回美国。五名飞行员的传奇经历,给美国人民提供了又一个了解西藏的机会,也让西藏僧俗又一次接触到帮助中国抗日战争的美国人,加深了对美国的了解。

  驼峰航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中美联合开辟的一条为中国抵抗日本侵略提供战争物资的空中运输线。航线全长800余公里,起点为印度阿萨姆邦的汀江等十余个机场,终点为中国昆明的巫家坝等六个机场。航线跨越喜马拉雅山脉,穿行于缅甸北部与中国西部之间的崇山峻岭,其中段途经地区海拔在4500-5500米之间,最高达7000米,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有一个形似骆驼背脊凹处的山口。航线因此得名“驼峰”。由于它的海拔高度低于当时美国主要装备机型(DC-3、DC-46、DC-47等)的最大爬行高度,成为中国至印度航线的必经之处。

  “驼峰航线”空运是世界战争空运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条件最艰苦、付出代价最大的堪称悲壮的空运。其航线穿过高山雪峰、峡谷冰川和热带丛林、亚热带原始森林、以及日军占领区,气候条件恶劣,强气流、低气压和冰雹、霜冻使飞机在飞行中随时面临坠毁和撞山的危险。加之缺少合适的导航设备与无线电信标以及受过训练的导航员,飞行员大都飞行训练时间很短,对在恶劣条件下驾驶多引擎运输机几乎没有经验等,所有这些,都使得驼峰航线对于盟军飞行人员而言成为近乎自杀式的航程。但是中国和美国飞行员还是坚持驾驶重载的飞机在驼峰航线上日夜飞行。运输机时刻不停地从印度北部的机场起飞,在800余公里外的中国机场之一降落。有些疲劳不堪的机组成员一天可飞到三次往返之多。除了糟糕的天气和不时发生的机械故障,缺少防备的运输机偶尔还会遭到日军战斗机的攻击。曾经发生过驾驶C-46的美国飞行员遭遇日军战斗机,在绝望中用勃朗宁自动步枪向战斗机舱窗射击杀死日本飞行员的故事。

 
美国第十四航空队第25战斗机中队在二战时进驻云南驿机场。郭希柱提供 

  在1942-1945年长达3年的艰苦飞行中,中美双方先后投入飞机2100余架,84000余人,运送战争物资85万吨、战斗人员33477人。共损失飞机600余架,运输机的损失率高达30%。2000余名中美飞行员英勇牺牲。战争后期,人们发现,在喜马拉雅山南麓一些飞机坠毁最集中的地段,飞机的残骸居然连绵100多公里。那些牺牲的美国飞行员,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把他们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正义事业。在我们今天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每一个中国人都会对英雄的逝者表示崇敬和怀念。

  克罗泽机组驾驶的C-87运输机最高速度303英里/小时,最大升限32000英尺,最大航程2850英里,载重约合5吨多。尽管C-87有4个引擎,但是这种飞机的事故率较高且不适用于当时所用的机场,满载时爬升性能差,可能在重载起飞时因引擎熄火而坠毁,在高空即使遭遇较轻的结冰状况也容易失去控制。印度某机场曾经一天内发生过四次坠机事故,其中两架就是C-87。因此,这是一种不受飞行员喜爱的机型。

  1943年11月的最后一天下午4时许,克罗泽机组驾机升空,飞返印度的焦尔哈特机场。机上携带的航油不超过1200加仑。飞返印度正常消耗也要800加仑。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航行不能出现太大的偏航。但是克罗泽机组偏偏就赶上了风暴。起飞后不久夜幕降临,他们只能凭地面的无线电导航信号和经验向西飞行。突如其来的风暴把他们的飞机向北大大地吹偏了正常航线,以至于失去了导航信号。本来3个小时的航行,他们飞了4个多小时,依然找不到基地,最后与昆明、焦尔哈特都失去了联系,完全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在燃油耗尽之前,23岁的机长克罗泽决定机组跳伞逃生。5个年青人从运输机的尾部鱼贯而出,拉开伞绳——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跳伞,此前的所有跳伞训练都是“纸上谈兵”。还好,他们并没有按照教程规范数到十再拉开伞绳。否则,他们就没有生还的机会了。最后一个跳伞的佩兰,只在空中停留了不到半分钟,降落伞是在距离地面不足200米处打开的。

  一架飞机在西藏山南桑耶寺附近失事的消息,两天后才传到拉萨。奥地利人海因利希•哈勒(Heinrich Harrer)当时正在拉萨,他在《在藏七年》(Seven Years in Tibet)一书中记述了此事:“有一天夜里,拉萨的上空突然想起了隆隆的马达声。两天之后从桑耶传来了五名美国人在那里跳伞降落的消息。……他们的飞机完全迷失了航向,机翼擦到了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上。此后他们返航,但汽油不够了。于是他们就决定弃机跳伞。一两个人扭伤了脚腕,另一人折断了胳膊,其余三个人安然无恙。在拉萨稍作停留之后,他们便被政府用西藏最舒适的交通工具——马,送到印度边境。”

  当时也有藏民见到了这架从天而降的飞机:“一天晚上,一架飞机从彭波郭拉(拉萨以北林周县境内一座山口)上空向南飞,机翼上的红色闪灯在夜空中显得尤为明亮,一路上把地面向天空张望的老百姓吓了一大跳,……很多小孩都抱着大人望着天空惊愕地大哭。此后不久,国琼啦(当地藏人)的叔父在桑耶寺附近发现过这架坠落的飞机,有些勇敢的当地百姓还上去往这个巨大的怪物身上用十字镐和斧头砍了几个窟窿。此后不久国琼啦的叔父又在拉萨扎吉附近看见过这架失事飞机的机头被孤零零地扔在地上,他估计有人从桑耶把这个家伙运到拉萨来了”。

  古代并无飞机,藏语中当然也就没有这个词。近代藏语中的飞机一词,直译为汉语是“空中之船”的意思。显然,当晚见到飞机的藏人认为这是个不祥之物。而长期以来,西藏地方当局也并不允许任何飞机一类的飞行物飞过西藏,特别是拉萨地区。1934年,国民政府派黄慕松进藏为第十三世达赖喇嘛致祭。次年,为了抵消黄慕松一行的影响,英属印度政府派出威廉森使藏。从仲夏到深秋,威廉森在拉萨一住数月,积劳成疾。英方提出派飞机前往拉萨将其接回,请求西藏当局允许在色拉寺下面的一片平地上停降飞机。西藏当局因为一直拒绝中央政府开通内地与西藏航线的要求,自然不肯开此先例。1935年11月中旬,威廉森病故于拉萨。其实,当时即便是西藏当局同意英方派飞机来,也是枉然,因为那时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还无法在拉萨的海拔高度降落和起飞。

  克罗泽机组驾驶的飞机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架飞过拉萨一带上空的人类飞行器。他们跳伞降落在西藏人口稠密的山南地区雅鲁藏布江畔,而不是人烟稀少的雪山荒原之上,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成功跳伞逃生的两天后,他们终于遇到了藏民。当地百姓把3个在一起的美国人送到了附近的泽当。又过了两天,另外两人也到了泽当。语言不通,头人先是提供了羊奶和土豆让他们填饱肚子,而后又揣测他们的手势给了他们香烟。直到一位懂印地语和英语的商人出现,他们才让村民了解了自己的身份,自己也才知道此刻他们是在中国的西藏。头人马上派人去拉萨报告,同时告诉他们虽可在村子附近活动,但是不得擅自离开。

  西藏?那不就是希尔顿的小说《失落的地平线》中的香格里拉吗!但是身边的景象却与小说中的描绘有天壤之别。村子里几乎全是土墙土房,小孩子光着脚,头发乱蓬蓬脏兮兮的,大人们也多是衣衫褴褛。看上去村民们穷得家无隔夜粮。但是这些善良纯朴的当地藏民还是尽其所能救助了他们,这让5个美国人感念不已。他们急于早日返回印度的基地,日复一日地等待拉萨的回音。在泽当四处闲逛期间,还闹出不少笑话。一天,建筑物上的“卍”字符把他们吓了一跳,以为在西藏还有纳粹德国的控制区。后来才弄清楚,此“卍”字符是佛教的符号,与纳粹的“卐”相反,完全是两回事。有时候他们外出时,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跟在后面,如同观赏珍稀物种。在泽当,他们一住九天,辞行之日,不仅大批村民前来送行,雅鲁藏布江对岸上千的僧人也隔江相望——他们想看看这几个沿着天梯从天而降的人是啥模样?他们竟然像千年传说中的肩座王聂赤赞普一样从天而降!

  拉萨的西藏当局接获消息后,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一时间也十分紧张。当时参加援助中国抗日战争的美国飞行员都在飞行夹克里缝制有求生布条,上半部分是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旗,下面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字样,以便一旦飞机失事,不通汉语的飞行员可以得到当地中国军民的救助。这个布条上的字样,使得最初接获消息的西藏官员一度怀疑他们驾驶的是中国内地的飞机。这个消息也让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的孔庆宗十分紧张。这是因为,1943年汉藏双方的关系相当紧张,以至于蒋介石在汉藏边境调动军队,并且就在当年的5月放言,假如西藏当局勾结日本,将“立派机飞藏轰炸”。失事的如果是内地飞机,他这个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主任的麻烦可就大了。

  孔庆宗的反应甚为迅速,马上派人前往泽当打探情况。他的部下甚至在噶厦和英国驻拉萨使团的谢里夫派出的人之前抵达泽当,又先期返回拉萨,向孔庆宗报告了这五个人的真实身份。当着西藏噶厦派人将这五个美国飞行员接到拉萨之际,又是孔庆宗先期准备,在拉萨东郊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欢迎仪式,而后在拉萨市中心八角街的驻藏办事处驻地接待了他们。

  欢迎仪式在当时的拉萨可算得热烈而又隆重。在临时搭起的一顶大帐篷里,布置了藏式的卡垫。仪式上,孔庆宗先是代表国民政府致欢迎词,献哈达,而后给了每位飞行员一笔零用钱,接着宴会开始,南非的白兰地和拉萨当地的青稞酒以及罐头糖果等等,一应俱全。而后,驻藏办事处的人找来了骡子请他们骑上进城。1943年12月15日下午,五位美国飞行员终于来到了名闻遐迩的拉萨城。

  八角街的人们都从家中出来了。孩子们高兴地跑来跑去,但是一些成年人却明显地露出敌意。甚至有人向他们扔土块儿打石头。孔庆宗和手下人护着他们,匆匆进入了驻藏办事处。他们后来知道,这里的人们是见过洋人的。当年荣赫鹏率领英国侵略军一路打进拉萨,逼签协议,不过是40年前的事!拉萨人恨洋人,当然,也分辨不清英国人和美国人。在八角街,他们也再一次目睹了严重有别于小说中的实景。大昭寺的金顶之下,寺墙之外,大部分房屋仍然是土房子,街道上垃圾遍地,狗和乌鸦从垃圾中啄食。男男女女就在路边便溺,成群的乞丐衣衫褴褛,向周围的行人讨要食物和零钱……。所有这些都让他们相信,这里没有香格里拉!

  当时正值西藏当局亟谋“西藏独立”之际,且逢托尔斯泰-杜兰使团造访拉萨离去不久,又一批美国人突然从天而降,在当时仅有三万多人的拉萨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后来,5名美国飞行员被安排在德吉林卡英国驻拉萨使团的住地。逗留数日之后,他们于12月20日离开拉萨,经由曲水、日喀则、江孜和亚东抵达印度。

  返国之后,考虑到今后在驼峰航线上仍然可能发生类似的情况,或许还鉴于托尔斯泰此前擅自表示支持西藏谋求独立的鲁莽做法给战时的中美关系造成了麻烦,美国航空运输司令部(the United States’Air force Transport Command)专门下发了一份名为“西藏行为规范(Don’t’s and Do’s for Tibet)”的文件,除了规定不要向藏人展示中国国旗、对于藏族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不要大惊小怪、不要随便杀生、尽量避免让藏人知道他们携带着武器等等之外,其中一条专门规定“不要对在西藏遇到的属于任何一个民族的人表示偏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所有人”。

  驼峰机组的5名美国飞行员走了。从迫降山南,到辞别拉萨,他们前前后后在藏待了3个星期。次年,一名美国记者阿奇博尔德•斯蒂尔访问拉萨。再过一年,1945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第二次世界大战也结束了。1942-1945年,二战最后的三年间,从托尔斯泰和杜兰开始,三批共8位美国人到访拉萨,超过了以往数十年间有记载的来藏美国人的总数。他们从地上来,从空中来,带来了更大范围外部世界的信息和无线电、飞机这样的现代技术。从此,西藏以加速度告别了千百年来封闭的历史,开始融入外部世界。即便对于西藏的旧贵族来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不可抗拒,再想闭关锁地已不可能。数年之后,西藏当局自己就派出了一个“商务代表团”为游说“西藏独立”而出访印度和美英各国,随之又在新中国成立前后为阻止西藏的和平解放而向美英乞援。坠落在雅鲁藏布江畔的驼峰机组,成为从天而降的一个预兆,预兆着千百年来与世隔绝的旧西藏就要完结了,一个人民翻身当家作主的新西藏将随着新中国的诞生而出现在青藏高原之上。

  原文载于《中国西藏》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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