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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守羌塘的理由

杜晓通 发布时间:2018-06-04 14:21:00来源: 中国西藏

  年复一年,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八九级的大风中,露宿在羊圈里;然后徒步陡峭冰河,爬上五千米海拔的山脊,只为架设一台拍摄雪豹的红外相机。你称之为什么?是科学家的奉献精神?是对野生动物的热爱?亦或所谓“伟大”、“无私”?对我来说,都不是,这是“疯”。

  当然,这个“疯”并不是指脑子出了问题,精神病什么的,而是指头也不回地冲出舒适环境,似乎是无所顾忌、似乎是根本没有考虑周全。羌塘,这里一定有一个不可抗拒的邀请,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把人留下,然后变疯。

  空地伤痕

  嘎瓦乡,位于西藏那曲,平均海拔4700米。乡里一共有六个村子,分布在方圆2400平方公里内。“嘎瓦”是这里的一座神山,所以这个乡就以神山命名。颠簸在路途中时,卞卞指向旁边的另一座山,“据说这座山是嘎瓦离家出走的儿子变的”。我一看,高度虽与名声赫赫的嘎瓦不能比,形态却也别有气质。看来,离家出走也不一定狼狈,哈哈。

  说到向往自由,西藏,羌塘,这些意象被牢牢与“自由”绑定。不论是在影像中、诗歌里、探险家最为狂野的梦境里,亦或是坐在城市格子楼中的白领们的心里,这片“神秘自由之境”,被憧憬、被臆想、被曲解,被赋予不食人间烟火的情怀。而那些身在“自由”中心的人们,他们关心的,不是蓝天白云的浪漫或者地广人稀的博大,是每天的生计——我家牛羊的草够不够吃,千万不要有雪灾……

  牧场围栏,目前在嘎瓦乡有大概400公里。密度之大,令人惊奇。牧民们建围栏的主要目的很简单:圈地为营,各吃各的。牛羊吃饱了,长肥了,这日子就怎么都好过——几乎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直到看到撞死在围栏上的藏羚羊和藏野驴。嘎瓦乡野生动物资源丰富、生态保护价值巨大:雪豹分布广、密度大,拥有大片优质的藏羚羊产仔地和交配地。人和野生动物的生态位高度重叠,牧户和藏羚羊同处一片草场,带来的后果,便是怀孕的母羊吊死在围栏上,公羊试图跃过,却摔残在地上。

  不过这不并是无解的死结。当地政府、林业部门和非政府组织正在筹建的新型社区保护地,提出了一个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牧民参与进来,通过精心设计的经济激励,自愿拆除围栏、为野生动物留下空间。

  来之前曾听同事描述,站在羌塘的高山上,仿佛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当我终于站在了这里,却无法感同身受。一层层围栏,仍散发着熟悉的人类气息。设想中“北方的空地”,哪里有空地?人类改变环境与动物适应环境,展现出同样的天赋。荒原辽阔,可自由还有一段路要走。

  “讨厌”的熊

  此行中,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是关于熊的。

  一只熊偷袭某户牧民,三番两次,神出鬼没,烦不胜烦。最终几个人决定蹲守在远处的车里,抓它个现形。蹲了一整天盯着房子看,仍不见熊的踪影,只好决定回到屋里歇一歇。待众人坐了一会,回到车里,发现车竟被熊翻了个底朝天……原来这只熊也在远处忍了他们一天。

  熊的智商如此之高,如何防熊,是一个全世界范围内的难题。在羌塘,熊是导致人兽冲突最为频繁的动物:夜半闯门,偷吃糌粑,甚至袭击人类,致死致伤。在你我眼中,熊也许是憨态可掬、毛茸茸的萌物;在当地牧民眼中,熊毫无可爱可言,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小偷、猛兽、恶魔。

  社区访谈中,人兽冲突是最为敏感的话题。多数牧民表现出的是无奈,甚至带点绝望,分明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可又能拿它怎么样呢?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去你家偷吃十次东西,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你动它一根毫毛,那可是要进监狱的。有一些牧民直白而愤怒,“好啊,你们想保护动物,可为什么你们不先管好它们?”

  此时,“野生动物保护”,在这种语境下,是很难继续探讨下去的。野生动物和人类可以和谐共处吗?答案似乎未可知。动物生来知道如何适应自然,他们懂得与自然和谐共处。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却是改变自然的历史,我们懂得的是,如何让自然“适应”我们。

  在熊的困境下,在屋外修建防熊围栏,改变了牧户的生活环境,这一点截止目前还能派上用场,解决了眼前切实的问题。可是,在未来什么时间,熊“适应”了这个围栏,是否再次攀爬进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将毫不意外。

  雪豹的同伴

  塔杰是嘎瓦乡一村的野保员队长,是最先跟着我们进山架相机的村民。家里开着个茶馆,温暖舒适,有WiFi, 还能做好吃的突巴(牛肉煮挂面)。于是,他的家几乎成了我们在嘎瓦乡的办公室。塔杰个子不高,眼睛细长,面庞透着一股可爱,再加上戴个彩色的毛帽子,导致我初次见他时还以为他是个男孩。后来才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四岁的女儿,同样可爱。

  在羌塘的某个晚上,塔杰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老师,有我的那些照片,能发给我吗?”

  我哭笑不得,甚至有些羞愧,我哪里是什么老师啊!和塔杰一起爬山的时候,他永远走在我前面五百米,而这还是刻意放慢了步调。等我终于追赶上来,他早已坐在石头下等了许久。在我心中,野保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他们可以嬉笑打闹着从险峻的流石滩上跑上跑下;可以半夜三点骑一个半小时的摩托车,进山沟中最远的相机点;可以徒步二十公里装相机,晚上回来后,仍然兴致盎然的去串门过“夜生活”……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零下20度、大风8级、海拔5000米的羌塘。

  我们和林业系统共同推进的雪豹研究保护项目,要布设全球海拔最高的雪豹监测网络,是一项没有当地野保员就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可对他们来说,这根本不是一项“工作”。一山一石,是他们的家,生长的环境,玩乐的土地,架相机不过是为了拍摄自己的“兄弟”。到现在,当初的第一批野保员已经能够完全独立设计雪豹调查方案,划分区域,设计路线,操作相机。看着塔杰培训新的一批野保员,卞卞对我说:“当初教塔杰他们的时候,心里还完全没底呢,现在已经都好了。”

  看着她骄傲的眼睛,我想起了此行中一次出野外,我那天只爬了三小时便败下阵来,回到车里瘫坐。而野保员在山中走了整整一天,回来后轻快地跳上车,像是刚参加完一场派对。车开了,他还哼起歌来。

  做野生动物保护,羌塘是一片乐土。这不仅仅归功于其自然辽阔,更是由于这里独特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像是一道未解的谜题,而答案已在酝酿。所以对于选择在这里工作的人们,其实没有所谓的“疯”;我们本就从荒野中来,只是一部分人选择窝在沙发里,一部分人选择回到荒野中去。自然的馈赠如同时间,每个人都有平等权利。有些人选择接受这馈赠、享受这馈赠、守护这馈赠,他们也从中获得巨大快乐。而在城市中蜗居的我们,偶然看着动物自由自在的照片,觉得愉快,甚至得到一些心灵的慰藉与洗涤。

  (作者注:出于保护原因,文中地点均使用化名。)

(责编: 常邦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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